第31章 同心
長輩問晚輩,或是晚輩問長輩,向來是晚輩先答才顯禮節。
既是說正事了,唐瀠便不再如適才那般粘糊糊的,她從太后懷裡離開,坐起身來,腰桿挺得筆直,抬眸看著太后,莊重道:「兒遵阿娘意。」她怎麼想的不重要,太后怎麼想的才重要。
殿內幾盞宮燈映照著,散出淡淡的暖黃光暈,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若盛滿了燦爛的星辰,從周歲起,她便是這個模樣的,對自己,毫無保留地尊重、孝順、愛護。
冬去春來,四季輪迴,這份尊重、孝順與愛護,只有增的,從無減的。
哪怕如今,位居九闕,對於天下人趨之若鶩的生殺予奪大權仍不曾顯露出絲毫的貪戀。旁人尚可,君王豈能這般?
太后搖頭道:「長庚,我想聽你的意思。」這是她撫育了六載的孩子,照料她生活起居,啟蒙她看書習字,教導她稟禮知節,她知道她的能力如何,扶她上帝位不是讓她當只會乖乖聽阿娘話的提線木偶的。
她從無意染指皇位,只是,她女兒的東西,旁人休想來搶。
顏黨鎩羽而歸才偃旗息鼓,是一頭暫時陷入沉睡的猛獸,閬風苑之變促成一眾功臣,因感懷與先帝的君臣之誼才奉行遺詔,日後,若少主可欺,功臣居功自傲意圖把持朝政,又當如何?
太后的語氣很淡,眼神亦很淡,可不知怎地,唐瀠竟能品出些許失望來。她是不願讓阿娘失望的,適才的答覆不經思索,只是她一貫順從阿娘的態度。
因著那失望,唐瀠自覺內疚,低著頭,看著青袍玉帶上綴著的一方美玉,認真地思忖片刻。想好了,抬頭道:「阿兄勢薄,便是縱他久留,待阿嫂誕下子女,也是無妨的。」天家是無情,可若不關乎大節,亦非滅絕人性。
聞言,太后彎了彎唇,蘊出一抹淺淡的笑容。
還知先從權勢上考慮,並不是個傻孩子,最大的弱點……太后的目光落於唐瀠笑得微彎的眼睛上,她的情緒似乎極易受自己影響,像是將自己當做了她的全部,既如眼下,她表露些許讚賞,她便笑逐顏開。
最大的弱點——太粘母親了。
晚膳已是用過的,忍冬帶著幾名宮人入內,捧著盥洗凈手的銅盆與點心、清茶。
民間有金陵茶杏花酒之說,不僅因此二處盛產名茶美酒,每年亦有歲貢,更因此二處之人好飲茶飲酒。太后是金陵人,自不外乎。
只是她性情自律,晚膳后便不再進食了,那點心,是奉與唐瀠的,她小,餓得快。
「是這般。」太后凈了手,端起茶盞,手執茶蓋輕輕撥開舒展的茶葉,淺啜一口。裊裊而升,氤氳的水霧中,是她淡若遠山的墨眉,明媚溫婉的眼眸,挺秀筆直的鼻子與精緻小巧的薄唇。那唇上,沾了茶水,透出誘人的光澤與水潤。
「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代王之藩的事,該如何藉此震懾朝臣,你自己好好想想。」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提點到此處,已是足夠了。
至於朝臣是否順從,前些日,皇帝狀似無意地舉薦蘇燮,她今日便准奏了蘇燮前往南方各州勘災賑災,朝臣若非愚蠢狂妄,總該明白是何用意。
話畢,未聞反應,太后往她那兒看了一眼,微詫道:「你痴愣愣地盯著我作甚?點心吃得滿嘴都是。」說著,便溫柔地伸手為她擦掉嘴角的殘渣。
被太后這麼一說,唐瀠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點心的殘渣沒舔到,卻是滑過細若無骨的手指,幾乎可忽略不計的溫度差與舌尖上剎那間的觸覺,不知怎地,竟如一串電流極緩極慢的淌至心頭。
心跳,狠狠地,漏了一拍。
怔在原地,目光仍停留在彷彿水嫩櫻桃鮮艷欲滴的薄唇上,唐瀠很疑惑,她這是怎麼了?
太后見此,更奇怪:「耳垂還泛起紅來,莫是中了暑熱?」不待她探探溫度,唐瀠自己摸了摸耳垂,果然滾燙得很,兩邊,都滾燙得很。
想都不及想,唐瀠否認道:「不曾中暑熱的,您莫擔憂。」她使了個眼色,欲傳喚醫官的宮人便步回原位,垂手肅立。
為了掩飾莫名而來的心慌意亂,她拿著點心往嘴裡塞,塞得滿滿當當,一點兒空隙也不曾留下,生怕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機,阿娘又要追問她。她根本不知的,適才究竟是為何,竟會產生那樣的感覺。
也許,也許……她大著膽子,又偷偷地瞥了眼太后的嘴唇,心想,也許是阿娘的嘴唇生得太好看了。
嗯,應該就是這樣的。美好的事物,總會令人心動。
唐瀠安慰著自己,躁動不安的心情漸漸平復,耳垂也褪了血色,太后見她這樣,才確信並非暑熱。
怕她噎著,忍冬侍立在旁,忙奉上一盞清茶,笑道:「尚膳監的幾位點心師傅手藝亦是極好的,這幾日,陛下在外進午膳,總不能是饞了未央宮的食物罷?」即便如今唐瀠即位為帝,未央宮的宮人依然與她親近和善,不曾因尊卑有別而生分起來。
眼下,能接過什麼話題來,都是好的。唐瀠喝著茶,待咽下食物,點頭道:「好雖好,外頭,吃不慣。」
她只是隨口一說,太后聞言,卻向忍冬看了一眼,便是吩咐她與尚膳監的御廚通通氣,午膳的點心轉由未央宮的庖廚來置辦,務求孩子飲食舒適安穩。
「這茶……」唐瀠垂眸看了眼茶色,回味了唇齒間的茶香,她隨著太后,亦初窺品茶之道,能辯出幾種茶類。她抬頭,看向太后,存疑道:「蘭雪茶么?」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表姑送來的?」
蘭雪茶是出於一茶師之手,因傾水沖泡后的色澤如茶樹上最嫩的雪芽而得名,是深諳茶道的茶師私制茶,非貢品之屬,論茶香茶色卻不下於任何貢茶。
那茶師因蘭雪茶而聞名遐邇,朝廷亦是徵辟過幾次的,不曾應詔入宮,想喝蘭雪茶,需親至金陵向他買,且不定能買到。
太後點頭:「前陣,她回了一趟金陵,我愛喝,她便給我帶來了。」
「表姑幾時過來的,兒竟不知?」唐瀠詫異。兩年前,薄玉調任鸞儀衛,相比海州衛已算是可讓人放心的地方了,出雲拗不過余笙,只好應允了婚事。嫁那什麼隨那什麼,余笙也就不在太醫院任職了,隨行鸞儀衛任一軍醫。
自然,過來未央宮的時候也就少了。
太后微微一頓,眼底閃爍幾分意味不明的神色,淡淡道:「她來時,你不在,自是不曉得。」
堆滿奏疏的案幾便在一側,那上面,分了三摞奏疏,一摞已是批閱好的,待明日分發到各司便可頒布施行,另外兩摞俱是尚未批閱的,其中一摞稍矮些,奏疏的數量也少。
她看了眼殿中漏壺,從那摞里又抽出好幾本來,壓在稍高些的那摞上,隨後,抬手摸了摸唐瀠柔軟的後頸,溫聲道:「長庚,看完了,便早歇下。」
「兒知的,睡晚了會長不高!」唐瀠從榻上起身,向太後行了一禮,「兒告退,明日再來向阿娘請安。」
太后笑她:「你只惦記著長高了,瞧瞧你幾位王叔、姑母,便是楚王叔爺也不曾矮的。」
說笑過一陣,池再上前來,命幾位內侍搬著奏疏,便離去了。
看她消失在夜色中,宮人又將殿門掩上,忍冬才猶豫著低聲道:「殿下,遲早,也是瞞不住的。」
太后坐在殿中,宮燈燭火搖曳下,她的影子映在白色的牆上,拉得瘦長又孤寂,髮髻上的素色發簪亦湮沒於陰影中。
她移眸,看著唐瀠喝剩的半盞蘭雪茶,神色平淡:「待瞞不住了再說,眼下告訴她作甚?數年來,我謀划此事,不讓顏遜得逞,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的,不曾奢求過什麼。」
凡事,只求無愧於心,如今她真的無愧於心了,日後……亦是僥天之幸。
便是古代,勛貴世家七歲的孩子業餘生活也是極為豐富且悠閑的,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拾一二者專攻,日後亦可憑此聲名遠播,成為大方之家。
興趣所在,無論如何辛勞,總是不累的。
唐瀠卻無從選擇,奏疏、朝政,她喜歡與否並不重要,從今往後,她的一生將與之為伴,或碌碌無為被青史一筆帶過,或勤政愛民為後世瞻仰稱頌,或酒池肉林遭天下討伐焚於鹿台。
囿於深宮,無所謂自由不自由。
唐瀠想,也許這便是為何她時常能感覺到阿娘對她懷有愧疚之意。可,她不在乎的,於她而言,身為君王,意味著埋在她心底的那個小小心愿經春雨滋潤,已破土而出萌發嫩芽了。
為她遮一世的風雨,永不離棄。
殿內燈火通明,幾如白晝。
池再在旁伺候筆墨,夜已深了,唐瀠卻無絲毫疲倦神色,埋頭於案牘,尚未長開的小臉冷靜而認真,論此番莊重自持的神態,竟與太后越發相像起來。
池再瞥見她唇畔那抹淡淡的笑容,心道,太後果然是皇帝的精神源泉,處了片刻,便如吃飽喝足,精神飽滿得很。
過幾日,代王之藩的事果有分曉。
早朝時,唐瀠依然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先帝新喪,為人女,朕愈感悲痛。為君者,當為天下楷模,父意,不可不遵,方不失孝矣。」
這話,看似來得沒有由頭,仔細聽聽,便能品出深意。先帝新喪,皇帝為人女,謹遵父意是孝道,朝臣事君,奉行遺詔,是朝綱。代王之藩肅州是先帝遺意,肅州雖非魚米之鄉,亦算得山靈水秀了,先帝不喜代王,仍無意苛待他,朝臣豈能違背朝綱逼迫於他?
皇帝雖出言暗示,朝臣仍自觀望未央宮的動靜。不久,太后親遣了兩名醫官與穩婆,去代王府上照料代王妃,無需言語,太后之意已是十分明了。
縱然有少數不識相的朝臣擬好了駁回代王的奏疏,見此,哪還敢上疏?
因少主無權,故而敢欺負她,她說什麼亦是當作耳旁風聽聽就過去了,可大權在握的那位護犢子似的寵著皇帝,打那什麼還得看主人不是?
經此一事,朝臣洞若觀火,太后與皇帝是母女同心,不分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