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登基

  新帝登基大典,一般設在先帝晏駕后的一個月,需欽天監觀測天象以定黃道吉日,禮部與鴻臚寺協同籌辦大典。


  唐瀠年幼,日後及笄親政又有親政大典,故而此次的登基大典並不隆重,只照例頒布了登極詔,文武百官向新帝行三跪九叩大禮,以謝皇恩。


  而先帝廟號也已定下,穆宗。


  典禮從卯時起,持續到午時,雖是晨間,烈日當空的時節仍是難熬,結束后便有數位老邁的朝臣中了暑熱。


  太后厚恤,派醫官至諸公府上察看病情並診治,又以皇帝名義遣有司攜禮慰問,朝臣無不感恩戴德,此番亦是禮賢下士籠絡人心的舉手之勞。


  即便稚齡,當皇帝的人豈能永遠賴在母親身旁?大典籌辦期間,太后便在禁宮中劃了一處宮殿與皇帝。禁宮布局,皆循周禮,奉天殿、華蓋殿與謹身殿位於中軸線上,向來為皇帝朝會齋居之所,太后划的這處宮殿卻是三大殿之外的宣室殿。


  升任禮部尚書的明彥之欲勸諫,因摸不清太后所思所想,便向蕭慎道:「宣室殿規格布局小了些,且不合禮。」


  蕭慎笑而不語,今日大典,朝臣以朝服易常服,一品大員頭戴七梁冠,玄裳大綬,襯得人精神奕奕意氣風發。他走著,抬頭望了眼遠處如洗碧空下的巍峨殿宇,指著明彥之笑道:「你啊你啊,立業了卻未成家,是以不知——陛下早慧成熟,可到底是個孩子,哪家七歲的小女孩離得了母親?」


  明彥之聞言,腳步一頓,回溯記憶,印象中,宣室殿與未央宮只隔了一條長街一道宮牆,是前朝與后廷離得最近的一處殿宇了。


  貴人多忘事,他這麼一回溯記憶,很快便想起,太后初有此意時,是命御前總管徐德海領著宮人將華蓋殿修繕拾掇,不日後,才改劃了宣室殿。


  明彥之連連搖頭,赧然笑道:「某寡聞,尤其皇室,不曾聽過有如此寵慣孩子的。」


  定然是皇帝死皮賴臉地纏著太后,不願入住離未央宮較遠的華蓋殿,太后才讓了步。對外只宣稱是自己的意思,使諸人以為太后不舍皇帝,其實是皇帝不舍太后,故而保全了皇帝的小小顏面。


  既然是權宜之計,將來,總會循禮奉三大殿為朝會齋居之所的,明彥之便打消了勸諫的念頭。


  閬風苑之變已過去月余,如今回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那日,只怕有零星半點的變數,這江山便會易主,朝臣亦隨之更迭。


  有功勞的皆已封賞,無功無過的也靜觀局勢以便重新擇選黨派陣營,有過失的——


  顏遜尚可以魯莽昏聵為借口逃脫主責,又有數位大員上疏求情,僅由公爵位降為侯爵位,蘇算是太常寺卿,堂堂朝臣卻被親衛隊將領截殺,無論如何這謀殺朝廷命官的大罪,親衛軍統領劉鐸都百口莫辯。


  他已被革職,收押待斬,其妻顏禎是定州衛指揮使顏宗任的女兒,都察院副都御史顏邕的妹妹,幼帝即位,一需將領安穩,二需輿論支持,總不會拿此二者開刀的。顏禎與一雙兒女便不曾連坐治罪。


  故而,顏氏一系總共只折了劉鐸一人,同時,卻也失去了對禁軍的掌控力——劉鐸被革去親衛軍統領之職,清河大長公主的駙馬高湜被提拔上去,而鸞儀衛為薄玉所掌,與顏氏更無絲毫瓜葛。這般,涼州衛與定州衛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逼宮造反實在難上加難。


  非但如此,小到各州各地縣級衙署,大到燕京六部三司,顏氏安插的人手皆有不同程度的折損。追溯彈劾報復的起源,便是蕭慎一系。


  先帝一朝,縱容顏氏,又提拔蕭黨與之抗衡。如今,即便他駕鶴西歸,黨派之爭不曾停歇,反倒愈演愈烈,不同的是,顏氏萎靡不振,蕭黨如日中天。


  見微知著,諸人紛紛以為太後為鞏固皇權而大義滅親,欲將顏氏連根拔起,若如此,蕭慎定然權傾朝野,是以接二連三地向蕭黨示好,休沐日時攜禮問候,各府車駕更將蕭府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就在這時,一道賜婚的詔令下來,將這伙忙前忙后投奔陣營的人給弄懵逼了——


  顏邕的嫡次子將與長安大長公主的愛女互結連理。


  先帝的姐妹,有長姐永寧,二姐襄陵,三姐長安,五姐清河,七姐新城與十一妹江夏,這幾位大長公主皆是唐瀠的姑母。王叔中,有幾位參與當年的八王叛亂已被賜死,另兩位尚存的王叔在外之藩,唯有三年一次的述職才會奉詔返京,而幾位姑母卻都是在燕京扎了根的。


  一邊是皇親,一邊是外戚,這婚事不但政治意味頗濃,更告知朝臣:至少眼下,太后與皇帝皆無意剷除顏氏。


  沒幾日,彈劾顏氏門下官員的奏疏便驟減許多。


  幾番折騰下來,朝中諸公遂產生共識:女人的心思真難猜透!

  宣室殿位於禁宮東面,初建時為皇帝休閑之所,並不常住。英宗年間,曾闢為皇子所居,後來便固定做此用途,故而明彥之言不合禮,追本溯源,卻仍是合禮的。


  閑置了數十年,處處積灰結網,應清掃整潔,宣室殿的宮牆多有破舊,該修繕一新,正殿偏殿的格局亦需變動,殿內陳設或是更換或是增添。


  自劃了這處,徐德海便領著宮人每日進出宣室殿,修葺布置宮殿。


  大典這日,穹宇廣袤,晴空萬里。


  夏日的天氣每每陰晴不定,午後,驟降傾盆大雨,不消時,驟雨初歇,驕陽匿於厚厚的雲層中,透出絲絲縷縷的微光,這日頭,僅明媚而已並不暴晒,又送來陣陣涼風,才消減少許難熬的乾燥悶熱。


  宣室殿中,窗明几淨,地面纖塵不染,案幾、坐榻、床榻、書櫥、宮燈,乃至擺設的清玩古物,材質規格可顯尊貴,樣式顏色卻風華內斂,與未央宮的陳設如出一轍,放眼望去,端的是賞心悅目分外親切。


  從主人居所可觀主人心性癖好,先帝奉謹身殿為居所,男人的審美與女人的審美有時可稱天差地別,故而謹身殿略顯粗糙的布局,唐瀠並不喜歡。


  雨歇,開窗也不必擔心瓢潑大雨飄入。


  忍冬領著宮娥依次將窗牖支開,窗紙布著墨染海棠,是宮廷畫師所繪,下了場雨,窗紙沾了些水,水滴並未滲入,如露水般沁在海棠朵朵嬌嫩的花瓣上。窗外,便是一叢竹林,竹節筆直,竹葉青翠欲滴,竹聲颯颯。


  宮娥中為首之人名喚青黛,長得很是水靈,忍冬正與她細細囑咐事項,此番,太后自未央宮撥來數位宮人,然余者資歷深卻也老邁,約莫幾年,便該放出宮去了,而乳娘屢次稟與太后牽挂家人,也於前些日領賞回家。


  故此,青黛日後便是侍奉皇帝的貼身宮娥,需與池再一道引導宮人盡心事君的。


  今日登基,唐瀠穿的是冕服。入殿後,冕旒已摘下,之前為固定冕旒,烏黑的髮絲齊整地盤至頭頂,以綢帶扎系。眼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玄衣衣擺自然垂在兩側,遠遠望去,倒更像是個眼若點漆,溫潤如玉的小郎君了。


  「兒知阿娘此舉,功臣可用,卻不可信。」人生本就如此,越到高位越難託付信任,九五之尊更甚。


  雖說利益面前無恆久之友,亦無恆久之敵,蕭黨與顏氏齟齬已久,歷經先帝二十載,那梁子結得大得很,幾近魚死網破的地步。故而,蕭黨實施報復以來,是半分情面不留,唐瀠登基,蕭黨有功,先前便縱容他們,算是給些甜頭,亦算是借刀殺人震懾顏氏並削弱顏氏勢力。


  禁軍的威脅已除,加之其他衙署的折損,如卸掉顏氏的一隻臂膀,短時間內難以復原,削弱到這般恰可,如若剷除顏氏,蕭黨一家獨大,少主之位本就不穩,屆時,奈他若何?


  就現下的情形來說,就該讓兩派相鬥的,斗得不溫不火戰局持平,有朝一日,若誰取勝再無可斗之人,兵刃便會轉而指向少主。


  「非但功臣,朝中諸公皆當如此看待。」太后垂眸看她,抬手搭在她的肩上,冕服衣肩兩處織有日月章紋,寓意君恩普照。


  唐瀠抬頭,感受著太后素白的手搭著那處溫柔的力道,聽她溫聲教導:「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人心叵測,難知何時生變。故而可信卻不能深信,此刻,你駕馭不了臣子,便讓旁人駕馭他,期間,應蓄己力,培植親信。」


  「如蘇燮那般,無親朋無門第又廉潔清正。」唐瀠聰穎,一點即通。


  太后唇畔微彎,如沐春風,點頭道:「無親朋門第於你有利,廉潔清正於社稷百姓有利。奸佞之臣,便是諂媚逢迎,也萬不可重用。」蘇燮勘災賑災回來便可封賞,蘇算未及親見的長孫即蘇燮的長子,滿月時亦有賞賜,此擢升之恩來於何處,待他知曉必會忠心耿耿。


  「兒謹記。」唐瀠鄭重道。她在心中思忖片刻,忽覺自己運氣委實好得很,三年一度的文武科舉,明年開春便至,這可是個甄奇錄異培植親信的好時機。


  兩人說著話,池再入殿,行禮後上稟道:「殿下,庭苑中辟出一塊空地,或是種植花草或是構築亭榭,不知該如何處置。」


  皇帝為尊,太后次之,池再卻先稟太后,兩人卻不覺有何不對。尤其唐瀠,好似對這般被阿娘壓在後頭的情形已十分習慣。


  太后聞此,目光移向唐瀠,唐瀠想了想,歡喜道:「海棠,種海棠罷!」


  池再望了望四下,為難道:「陛下,出此殿,往右側游廊入,走上一射,便是大片的海棠林。殿中陳設亦多有海棠紋飾,難免乏味。」


  池再寄希望於太后,他印象中,太后未出嫁時,在金陵諸世家小姐中品味上乘,眼下便盼她拯救拯救皇帝這單一且執拗的審美。


  豈知,太后笑了笑,甚為寵溺地道:「依她。」


  池再:「……」怪得很,這家,到底是誰做主?

  「看見海棠,兒便想起阿娘。」隆重莊嚴的冕服也不能阻止唐瀠在太後面前想賣萌撒嬌的心理,有些事,待她大了便不好再做,要趁年紀小,多做。也不知她如何動作,最後,緊緊地粘在太后懷裡,雙手勾著她細嫩白皙的脖頸,望著她,糯聲道,「如此,才不孤單。」


  太后:「你是天子,黎民百姓皆是你的子民,怎會孤單?」


  唐瀠嘴角一撇:「兒還小,做不來這許多人的阿娘。」才不要喜當娘。


  雖知她此言是孩子氣,太后略憂心忡忡,沉聲道:「長庚。」


  毋須多言,聽語氣便知,唐瀠很快從太后懷裡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垂首道:「兒知錯,此話以後不會再說。兒肩負社稷蒼生,會努力,不辜負阿娘的厚望。」


  孩子都這般了,哪還忍心苛責。太后伸手,將她攬到身前,輕輕撫觸她的臉龐,力度溫柔和緩,別無他話。數年來,她就是如此,哪怕心疼哪怕內疚,從不曾言明,寬慰孩子的話亦是少有。


  然而,唐瀠能清楚深刻地感覺到她對自己濃濃的愛意,雖無血脈的維繫,這份愛卻如年輪,每逾一年便在唐瀠心中刻下一道痕迹,一圈又一圈,循環往複不得始終。古樹參天,盤根虯結,歲月綿長,諸般複雜的情愫紮根般深埋在她的心底,日後回想,情之所起,已難推知。


  大約,所有的愛戀,皆緣起於,有一個想與她相伴一生的心愿。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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