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雨

  歷來,凡朝臣名人逝世,或有功於社稷國家或權柄勢大影響頗深,應縱觀其生平事迹,追謚。


  顏遜毫無疑問屬於後者,他官拜丞相,爵封西亭侯,赫赫聲威非常人可比。然而,顏遜狼子野心劣跡斑斑,哪配得上追謚?

  除顏氏門下的官員外,朝臣心中皆這般想,非但這般想,還以燕京民憤四起為由紛紛上疏,勸諫皇帝勿以國禮厚葬之。


  而燕京民眾,卻紛紛趁著秋興外出登高遍插茱萸,燕京七景之一的蒹葭汀每至素商,舴舟搖櫓,蘆葦絮漫天飛舞,金烏西沉,水天一色,美不勝收。


  是以,對於被朝臣代表上疏一事,燕京民眾:?

  輿論向來是最好的政治工具,朝臣借輿論落井下石,皇帝亦順水推舟,借奏疏暗中報復。


  她心眼兒小得很,心中在意的人總共也沒幾個,以前只是單單看顏遜不順眼,得知獻懷太子是死於顏遜之手后,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人死了,她猶嫌不夠,憑甚厚葬憑甚追謚?若非她運氣好,閬風苑那時,死的便是她與阿娘了。


  所謂牆倒眾人推,大抵便是現下這般。朝廷不追謚,亦不循侯爵禮厚葬之,上疏勸諫者寥寥無幾,即使作為堂兄的顏邕亦作壁上觀,見微知著,這幾日,前去顏府弔唁的人少之又少。顏遜之後事,可稱凄涼。


  上疏的人少,卻並非全無,譬如顏伶及顏遜的嫡長子顏碩,顏碩受祖蔭受父蔭,未及弱冠便官至大理寺寺正。


  唐瀠看了眼那奏疏,便擱在一旁,朝會時,她與這表兄打過幾次照面。怎麼說,像是舅母給顏遜戴綠帽,和隔壁老王生的兒子,白凈文弱,又骨風端方。顏碩為人子,自然不忍親見父親這般落得人人唾棄的下場,哪怕隨便找個字追謚,將來青史上亦不會太難看。


  池再上前,奉上茶盞,她端起茶盞,目光仍舊落於奏疏上。當了數年君王,心腸比前世還冷硬,卻並非無惻隱之心。


  她要問阿娘,難以定奪的事,更牽涉顏氏,她只會問她,決計不會與旁人相談。


  「臣翰林院編修衛容,參見陛下。」御階前,衛容身穿七品文官的常服,恭謹行禮。


  看見她,唐瀠因沉吟思忖而嚴肅刻板的容顏舒展,變得十分和善可親,唐瀠走下御階,虛扶她起身:「衛卿毋須多禮。」


  兩人行至窗下,那處置了棋桌,棋瓮亦是早置好的,在候著衛容。


  是年開春,是唐瀠登基后的第三次科舉,這衛容於女科春闈上拔得頭籌,依循舊例先入翰林院任職,積攢資歷與朝中人脈。


  世宗年間開設文武女科,又有多項惠及女子的政策推行,然而歷經兩代男帝,那許多政策已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譬如新科狀元,理應官任從六品翰林院修撰,而女科狀元衛容只能官任七品翰林院編修。


  從六品與七品之間看似相去甚近,其實相隔兩年的擢升之機。換言之,同為狀元,女子需比男子多攢兩年的資歷,多坐兩年的冷板凳,方可入朝涉政。


  兩年,說來少,一人接一人的耽誤下去,出了翰林院,旁的衙署亦是如此耽誤,女子韶華本就短暫,若出嫁,為相夫教子所累,更無心晉陞,莫怪如今六部三司要員幾無女子了。


  便是薄玉,亦是真刀真槍沙場馳騁靠性命拼搏出來的本事,男子,哪需如此?


  不公平得很。


  先帝時,唐瀠便不滿於此,只是她年幼,又尚未入朝,鞭長莫及。


  帝位日漸穩固,再過兩年,她便可及笄親政,推行新政,勢在必行。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她知此事萬不能急,需徐徐圖之,這兩年,她應韜光養晦,收斂鋒芒。


  韜光養晦,不等同於坐以待斃。朝臣,即是下屬,對待下屬需恩威並施,方能君臣相得,共謀宏圖大計。


  翰林院的俸祿低,更無油水可撈,這衛容亦是寒門出身,京中更無親戚可打秋風。翰林院里是有幾間隔屋可居,狹小,又有男人同在,很是不便。眼看入了秋,天氣一日日轉涼,那陋室薄牆,女子受不得凍。


  「那幾處民居,你可曾瞧過了?屬意哪處?」唐瀠捻了黑棋,落子開局。


  窗外,秋日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蔭稀稀落落地灑下,遠處,卻又有幾朵烏雲厚厚地壓著,瞧著,約莫片刻便要落雨。


  衛容微頓,隨即婉拒道:「陛下,臣無功不受祿。」


  唐瀠抬眸看了她一眼,見她垂首抿唇,面容血氣上涌,透出股因為難而嬌嫩的紅色,捏著白棋的手指用力得發白。這副執拗隱忍的神色令她有種熟悉之感,驀地,心便和軟下來,微笑道:「便是回絕,好歹有些新意,這話——朕聽膩了。」


  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衛容此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是才德俱佳,為這,也需盡心延攬。


  適才之言可視為抗旨,皇帝卻不罪她,反倒粲然一笑,她這般微笑,眼眸月牙初現,才顯露出適齡的孩子氣。衛容又比皇帝年長,忐忑不安霎時消逝,請罪說辭亦只好爛在腹中,心平氣和地與她對弈。


  對弈時,兩人沉浸於棋局,便全然放下君臣之別。


  下棋可觀心,一個人的心境是急躁或是沉靜,每一子落下,便能推知一二。君王本不該與朝臣頻繁對弈的,不經意間便會泄露君心,為人勘破,身陷險境。自衛容入翰林院以來,皇帝卻屢次召她對弈,一來,是不知何故,看她順眼得很,二來,亦可藉此放下身段使之倍感君恩,遂攬之為己用。


  棋逢敵手,難分勝負,兩人對弈,局勢很是焦灼,尤為專心致志,亦不聞窗外萬物之聲。


  青黛與幾位宮娥在旁奉茶,池再領著幾位內侍將殿內幾處狻猊香爐的香料添了添,忽聞淅淅瀝瀝,往殿外望去,只見房檐處已落下雨簾。


  秋雨不似春雨滋潤,亦不如夏雨瓢潑,卻濕冷得很,被雨淋濕了,許要染恙。


  青黛率先反應過來,忙就近將窗牖掩上,唯恐驚擾皇帝與衛容,她動作輕緩,掩窗的聲音隨之亦十分細弱。


  這瞬息間,仍有絲絲雨滴隨風飄入,落在棋盤上。唐瀠的指腹恰好捻著一枚沾了雨滴的玉棋,濕潤冰涼的觸感,她捻著玉棋,似倏然想起什麼,抬頭望了望窗外,眉宇間困頓於棋局的煩擾頃刻間消散。


  唐瀠將棋子放下,向衛容道:「今日便這般,改日再下。」說罷,她便起身,也不再多看衛容一眼,走出去幾步,又停下來,「待冬至那日,你再賴在翰林院不走,朕遣人將你住的那隔屋拆了。」


  衛容:「……」怎地,變臉變得這般快,適才還覺得皇帝溫和可親,眼下只覺得她霸道蠻橫,往深處細究,她這般霸道蠻橫,其實又是為自己住處安穩舒適,不受風雪肆虐。衛容跪送皇帝移駕,悄悄地,抬頭看了看她的背影,心中霎時溢滿暖意。


  宣室殿與未央宮離得近,唐瀠只徒步過去,並未傳輦。


  內侍宮娥綴於身後,池再在旁撐傘,雨水滴滴答答地拍打傘面,他已盡心儘力地將傘面順著雨勢風勢傾斜,「漏網之魚」依然趁著縫隙打下來,雨滴沾濕衣衫,便滲到內里透出陰影,唐瀠身穿冕服,若不仔細分辨,自是瞧不出陰影的。


  適才她已吩咐內侍撐傘送衛容歸去,眼下的全副身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未央宮。興許是數年來的操勞所累,阿娘的身體不如以前,若逢雨季,更易染恙。


  她心中內疚,若非她從前年幼,阿娘何以至此?歷來,子女登基,便意味著再無需爾虞我詐爭權奪利,太后居於深宮從來都是享福的。這數年來,阿娘卻不曾享過一天清福,每一日皆在為鞏固她之皇位而勞心勞力。


  幸而,她已十三歲了,再過兩年,她及笄親政,可將皇權盡數握於手中,駕馭臣子,革新吏治,開疆拓土,屆時,阿娘便可真正放心地歇下來了。


  離未央宮越近,唐瀠的步履便越輕快,這禁宮,的確處處是她家,可即便奉為她齋居之所的宣室殿,也從未讓她生出依賴眷戀的感覺,只是理政歇榻的處所罷了。


  只有那處,唐瀠抬頭,她走在長街上,望向前方煙雨迷濛中的宮殿,朱紅的宮牆,風吹西北,雨染涼秋,鴻雁南歸,日復一年,她心之所向恰如這條長街,沒有迂迴沒有折返,筆直地通往宮門后的幽篁深處,海棠花香。


  在那裡,永遠都有人給予她浩渺無邊的包容與關愛。


  片刻后,唐瀠便到了未央宮。六載間,未央宮的陳設格局幾乎毫無變化,就連庭苑中那架如今形同虛設的鞦韆,依然完好無損,亦不見破舊的痕迹。


  每走一步,心中的親切和雀躍便愈歡騰深入。恐攪擾太后,唐瀠過來時便未令人通報,然而未央宮中的宮人似乎早有準備,進出於各處偏殿,手捧盥洗的銅盆與乾淨的衣衫。


  眨眼間,距離正殿僅一射之地。


  唐瀠腳下生風,唇畔帶笑地疾步過去,待踏入殿內,那在外震懾朝臣的君威霎時煙消雲散,她走上前,向端坐於榻上的太後行了一禮。


  太后虛扶起她,她起身,便甜滋滋地抬眸看向太后,笑得兩頰梨渦深陷,糯聲地喚道:「阿娘——」


  若是兒時,她定然想方設法地粘到太後身上掛著了。眼下卻不能,以前她雖發育遲緩,到得今年年初,個頭卻開始生猛地竄上來,如今與太后僅差了一個頭,那「掛件」技能自然隨之被埋沒下去。


  想想,就惋惜得很。恨不得,自己還是個小蘿莉,可以被阿娘親親抱抱舉高高。


  雖如此,她仍是不肯放過與太后親近的機會。她上前,便欲投入她溫軟馨香的懷抱中,忽而,想起自己的衣衫被秋雨沾濕,不可將身上涼意帶給她,唐瀠忙往後退,又擔心太後知她淋了些雨,遂轉移話題,咧笑道:「阿娘怎知兒要過來?」


  太后看著她,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很是便於她觀察,視線落定於冕服的前襟上,那處有一大團陰影。手捧衣衫的宮人已入得殿來,太后收回視線,拉著她,落座於自己身旁,將溫熱的茶盞推到她眼前,淡笑道:「落雨,你便要過來的,我豈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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