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結髮

  今日休沐,皇帝輟朝,百官燕居,奏疏積案如山,卻不可懶怠。是以,平時即便休沐,唐瀠依然居於宣室殿,批閱奏疏。


  聞太后此言,她便如家庭作業未做完便偷偷溜出去玩兒的孩子般,莫名地赧然起來,她伸出手,木然地碰觸茶盞,也不敢與太后直視,看著眼前的虛空,支支吾吾地道:「兒適才……唔,適才召見了衛卿,欲延攬她……擺下棋局,而後耳聞雨聲……唔……兒,那個什麼,就過來了……嗯……」


  繞繞彎彎的,就是想說明,她心中並非只有阿娘,不過江山社稷落於阿娘之後罷了。


  忍冬已從宮人手中接過放置衣衫的木盤,在旁笑道:「哪個『什麼』?陛下想念殿下,直說便是了,何需如此遮掩。」橫豎是逃不過她們這些外人之眼的。


  好笑,實在好笑,只聽聞皇帝捨不得寵妃美人,日日臨幸夜夜笙歌,耽誤朝政的,從不曾聽聞皇帝捨不得阿娘,日日請安夜夜問好,疏忽朝政的。


  這般揶揄,太后往日定會出言維護她的,豈知,太后笑了一下,也誘她答覆:「與阿娘說說,哪個『什麼』?嗯?」


  不要因為我萌就欺負我啊!

  唐瀠霎時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了片刻,隨後,又鼓起精氣神,轉臉看向太后,鄭重其事地道:「兒想念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就是說實話嗎,一點兒也不難,她哪兒都未發育健全,唯獨厚臉皮與生俱來。


  太后:「晨間才來請過安的,怎地就『一日』了?」


  唐瀠強詞奪理:「半日,亦是一個半秋了。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隔了一個半秋,這想念,亦是與日俱增。」


  打小,就會詭辯。太后淡淡瞥她一眼,卻並無責怪,她的笑容寵溺得很:「好,你是皇帝,你說如何便如何——先將衣衫換下,莫要著涼。」


  想也知道,太后目光如炬,自己想瞞她,豈能瞞得過?只怕她剛入殿,太后便瞧出她淋了雨。為免當真染恙,使太后擔憂,唐瀠忙起身,由宮娥侍奉著將身上冕服褪下,換了乾淨清爽的燕居服。


  她立於殿內,望向太后,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臉色與身形,未見憔悴未見消瘦,適才也未聞她咳嗽,這才放下心來。


  緋色的曲裾,廣袖博帶,腰間綴著一方玲瓏剔透的美玉,色澤溫潤,與唐瀠周身縈繞的如玉氣質相得益彰,光華澹澹,風姿端雅。她微微抬頭,玉頸修長,宮娥解開朱纓,將十二冕旒摘下,玉簪拆開,墨如鴉羽的青絲瀑布般傾瀉下來,垂落背後,柔順光滑。


  接著,她便轉身,走向太后,太后的視線始終淡然地落於她身上,自上而下地看過去,心中頓然有種「吾家女兒初長成」的慰藉之感。


  寄名鎖與腳鈴依然戴在身上,那腳鈴前些年經匠人改良,如今已不會叮叮呤呤地發出聲響了。


  唐瀠坐於她眼前,太後手執玉梳,為她梳發綰髻。恍惚間,只覺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時她是七殿下,阿娘是皇后,而今她是皇帝,阿娘是太后,改變的唯有身份與稱呼,任白駒過隙,她們之間的感情從不曾生分疏遠。


  坐下來,也不閑著,唐瀠將顏碩上疏的事情與太后說了一說,欲徵詢她的意見。


  說是徵詢她的意見,若她說了,不管什麼,她定然唯命是從。太后便開口道:「長庚,你如何想的,便如何去做。」此本小事,皇帝是完完全全做得了主的。


  蕭黨藉機打壓顏氏是真,可顏遜秉政期間,亦屢次三番縱容門下官員搜刮民脂民膏,故而顏遜暴卒,黎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皇帝循禮厚葬之,於政績君威討不得半分好處。


  唐瀠默然片刻,隨即道:「兒欲以一品大臣之禮葬之,至於追謚,兒不願。」顏遜是西亭侯,喪禮規格應先循侯爵制,再循朝臣制,這般處置,卻是降了數品。顏遜總惹阿娘不悅,又傷害她的六哥哥,她哪裡肯饒他?

  太后聽她這仿若小媳婦受了委屈似的語氣,彎了彎唇,道:「你不願,誰還能迫你不成?顏氏諸人先是你的臣子,再是你的親戚,是以毋須在意阿娘。」


  當年,她選擇扶植顏氏,而非與蕭黨聯手剷除顏氏,一來她為顏氏女,二來她欲打磨利器,為皇帝驅使,若利器反來傷害皇帝,她自然是毫不憐惜的。


  只是,這孩子重情重義,她大可不借顏邕之手,大張旗鼓地搜查罪證誅殺顏遜,使普天聞悉,於她將來親政亦有明君的名聲加持。這般藏匿,只是為了顏氏諸人不受顏遜連坐治罪,既而保全世家顏氏的臉面。


  「兒怎能不在意您?」當年,稀里糊塗地坐上皇位,她未建府,無幕僚輔佐,朝中人脈寥寥,更無外力可藉助。若非阿娘果敢強硬地斡旋於兩個黨派,她哪坐得穩皇位?坐不穩,歷朝歷代的廢帝就沒一個落得好下場的。


  語氣急了些,帶出急躁不敬的態度來,唐瀠頓了頓,又和軟地道:「顏碩——表兄,表兄在奏疏上說,您與他兒時極為親密,定然不忍見他父親屍骨未寒卻倍感人情冷暖。」她有意無意地將「親密」二字咬得極為重而慢,幾近強調。


  宮裡也就罷了,怎地宮外,區區吏部郎中,也知拿阿娘來壓她?

  親密?還說得酸溜溜的,兒時還說不會吃味呢,眼下,因一表兄,就打翻了陳年老醋,越大越霸道得很。


  髮髻綰好,太後放下玉梳,伸手戳了戳她的臉蛋,笑道:「他滿月時,我就這般——便是親密了?那自小我與你『結髮』,情誼之深,莫非真如那梁燕雙棲?」


  殿中笑作一團。


  唐瀠臉蛋霎時通紅,將腦袋埋進太后懷裡,撒嬌道:「阿娘——!又拿兒時的事笑話我!」


  太后陪她笑過一陣,撫摸她的脊背,繞回正事上:「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葬禮與追謚,該如何取捨,你心中當有定論的。再者……」她停頓片刻,唇角的笑意漸漸收斂,「我與顏遜,的確無幾分兄妹之情,他是否含笑九泉,我不關心。」


  如此便好,她在意的只是阿娘的感受,既然阿娘這般說了,她更無顧忌。


  這事情,便告一段落,然而,接踵而至的卻又是棘手的難題。


  顏遜逝世,右相的官位由何人繼任,西亭侯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並非他死了,爵位便收回,那麼又該由顏氏中的何人襲爵?

  右相位高權重,非皇帝喜好可輕易下定奪。很快,以蕭慎為首的數位朝臣便上疏舉薦,茲事體大,遍觀朝野,才德堪任其位的人屈指可數。故而,奏疏數量雖多,一本本翻開來,所舉薦者無外乎那麼幾人。


  其中,爵封臨江伯的吏部尚書王泊遠與戶部尚書顏伶最受推崇。


  以往,補任相位空缺亦是自六部尚書之中擇選。


  但是,王泊遠與顏伶,唐瀠皆無意於他們。


  將來親政,她是要推行新政的,王泊遠是個直男癌,雖說近年病情有所康復,對女子卻仍有偏見,與他相位,等同於搬一塊巨石在自己眼前,反而變成阻礙。


  況且,他與蕭慎來往甚密,蕭慎居左相,出於權力制衡的考慮,右相之位決計不能再與蕭黨。


  至於顏伶,這阿舅比顏遜順眼不少,定然是顏氏一系舉薦的。但是顏遜才自相位下來,想也知道,蕭黨不會應允又一個顏氏上位。


  這兩者都不行,是否無人可選了?當然不是。


  六年前,工部郎中蘇燮奉旨勘災賑災,功成歸來,便得封賞,擢升為工部侍郎,去歲,工部尚書年老辭退,他隨之便晉陞上去。右相之位,他亦是有力競爭者。


  三次科舉,唐瀠延攬無數人才,諸如衛容等人仍在翰林院謀事,最早的那批,如今也有了一定的說話分量。阿娘和她安插過去的人手,一部分在各州基層歷練,一部分在六部五寺,一部分在禁軍州衛,一部分在都察院,都察院何地?御史扎堆,煽動輿論的好地方。


  逐一安排,接下去數日,朝中果然局勢突變。舉薦蘇燮補任右相空缺的人日益增多,隱隱將另兩位的氣勢壓下去幾分,到後來,已如負隅頑抗,再執拗,無利可圖。無論蕭黨或是顏氏,紛紛將舉薦王泊遠與顏伶的奏疏撤下,願奉蘇燮為右相,稟理政事統轄百官。


  蘇燮一介寒門子弟,得皇帝親眼,進而宣麻拜相,心中感激涕零。上任后,他棄金碧輝煌的相府不居,仍舊居於原來的府邸,朝臣與門客的賀禮,他亦回絕婉拒,此等兩袖清風的氣節,一時傳為佳話。


  唐瀠得知此事時,才有內侍上稟她,衛容已勉強擇了一民居,肯自翰林院的隔屋裡搬出來了。唐瀠頓時就很頭痛:解決下屬的住宿問題,到她手裡,怎麼就這麼難呢?說好的貪官污吏,這畫風……不太對啊。


  而另一頭,蕭慎也知蘇燮上位是皇帝暗中操控,他無甚意見。當了兩任皇帝的輔臣,這點門道還看不清,他便妄為權臣。皇帝此舉,與先帝那時有何差別?不過是逐漸收攏皇權的舉措罷了,再過幾年,他也應功成身退,將朝政歸還與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相位解決了,爵位又當如何?子承父位,顏碩身上本有世子的封號,現下顏遜作古,他順理成章地降等承爵,承襲伯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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