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內疚

  眾口難調,相同的一件事,能讓這人感恩戴德,亦能讓那人生出埋怨,世間事本就常常抱憾。


  蘇燮升任右相之詔令,蕭慎是三朝老臣,明白皇帝的意圖,便傾向於明哲保身,勿要步步緊逼,否則皇帝兩年後親政定然「杯酒釋兵權」。


  顏伶雖非顧命大臣,但歷經宦海,他自己也很清楚,兄長顏遜做的那些骯漬事,足夠皇帝徹查進而剷除顏氏,現下,顏氏保全,一面是因皇帝顧及太后,一面是可借顏氏掣肘蕭黨。顏遜的先例在,皇帝卻決計不會使顏氏成為皇權的威脅,故而對於宣麻拜相,顏伶並無勝算也無貪慾,得亦可不得亦可。


  生出埋怨之心的是王泊遠。


  當年閬風苑之變,蕭慎遠在燕京,協擬遺詔的是他,委託蘇算求援的是他,臨危不懼拖延時間的也是他。王泊遠自認勞苦功高,可事後皇帝登基,竟只將他爵封為臨江伯,他那時便滿腹牢騷,只是後來見明彥之與樂茂封賞亦是不比蕭慎,他思及自己朝中資歷較蕭慎甚淺,才勉強咽下這口不平之氣。


  有志於仕途之人誰不想出將入相?王泊遠兢兢業業了六年,無意在官居二品的吏部尚書之位止步不前,好不容易等到顏遜死了,這相位總該為他囊中之物了罷?

  希望多大,失望便有多大。


  接連數日,王泊遠見與他過從甚密的同僚紛紛阿臾奉承於蘇燮,心中怨言愈積愈深。偏偏,即便不在一個衙署辦事,早朝時總會與蘇燮打上照面,他若顯露出不悅之色,難免落得心胸狹隘的名聲,只好僵硬著臉扯出笑容來,寒暄一二。


  如此情緒低落了一陣,王泊遠越想越覺得不是個滋味兒,甚至隱隱懷疑自己所事並非明君,尚未親政便打壓功臣,將來豈能容他?即便能容他,日後絕無他施展抱負的一寸之地。


  他這般志氣受挫鬱鬱寡歡,人前尚可掩飾,人後哪憋得住?某日下值回家,因夫人身體虛乏未親自下廚,只令府中庖廚備下晚飯,王泊遠只以為如今人人都可欺他,連夫人也敢對他不敬,怒火騰地竄上來,便狠狠將夫人打了一頓。


  尋常女人受了夫家委屈,自是忍氣吞聲,這夫人卻與清河大長公主的駙馬高湜是遠親。


  這是閨中私事,哪好上疏?清河便與侍奉太后的近侍徐九九將此事隨口說了一說,這人情便是盡到了,到底是旁人家事,犯不著為遠親開罪吏部尚書。


  徐九九躬身道:「殿下,奴雖未親瞧,但聽聞尚書大人下手極重,那夫人已幾日未出得門了。」這是清河的原話,徐九九照實稟來。


  秋季日短,窗外的天色近黑了,陣陣涼風襲來。


  太后坐在榻上,身後是寫意留白的紅楓座屏,硃砂赭色透染的楓葉將她的膚色襯得越加蒼白孱弱。徐九九向她稟事,她聽著,手上動作卻未停歇,已將一本奏疏翻開來,聞言,卻頓了一頓,問道:「尚書這般,為何故?」


  徐九九又照原話上稟:「說是庖廚備下的飯菜恐不合口味。」那夫人平白無故挨了家暴,自己也想不明白得很,思來想去只好這般相告清河。


  忍冬在旁忿忿不平道:「飯菜既是庖廚備下的,不合口味該去尋庖廚撒氣,竟找夫人的霉頭,哪來的道理?」


  這話間氣氛輕鬆,無人看重此事,只將它當作談資隨口說說而已。


  徐九九久未聽聞太后示下,便欲自去處置旁的事務,橫豎清河囑託之事他已辦到,他侍奉太后,大長公主哪及皇帝的母親尊貴,無需他太盡心的,只是狡兔三窟的舉手之勞罷了。


  太后卻忽將他叫住,吩咐道:「遣醫官過去瞧瞧,庫中藥材盡可挪用。」她約莫已知曉癥結所在了,待徐九九告退後,又向忍冬問道,「蘇燮拜相的詔令下來,皇帝是如何處置王泊遠的?」近年,她已逐漸放手政務,即便三品以上朝臣的任免大權,她亦交由皇帝。


  連日來,朝野風平浪靜,她以為皇帝各項措施得當,故而並未分神於旁物。


  忍冬不意太后竟如此留意這事,話鋒一轉卻又轉到朝政上來,她不禁微怔了怔,答道:「無他,照舊耳。」


  太后聞言,眉峰微蹙,將手中筆擱下,卻是以拳抵唇輕咳半晌。待歇止后,她的面色染了幾分紅潤,羸弱的觀感卻並未因之而銳減,這略有些駭人的虛弱與蒼白像是已經深深植入骨髓,紮根血脈,難以清除。


  忍冬憂心忡忡地奉上清茶,她接過,飲下,緩了片刻,便道:「遣人至宣室殿,讓皇帝晚間勿要過來請安了。」該如何補救,需由皇帝親來,否則,王泊遠那處只會當皇帝是奉母命,才不得已而為之。


  叢林中的猛獸撫育幼崽,待幼崽長大,猛獸會狠心將它拋下,使它獨自生存適應環境。太后對皇帝,秉持的從來都是這般態度,小事上寵慣她,大事上嚴苛以求。


  宮人前來上稟時,唐瀠才自武英殿回來。


  下午的日頭曬,騎射又是體力活動,折騰一番,出了一身的汗。她坐到榻上,接過青黛遞來的手巾擦汗,巴掌大小的臉蛋滿是朝氣蓬勃的紅潤。見眼前的宮人自未央宮而來,頓覺歡喜得很,與他說話都是唇畔帶笑,明眸善睞。


  宮人見此,唯恐皇帝大喜大悲間遷怒於他,說話更小聲了些:「殿下吩咐,陛下晚間勿要過去了。」


  自搬入宣室殿以來,唐瀠晨間與晚間都會去未央宮向太后請安,一來這本是出於彰顯孝道於天下臣子的慣例,二來她可與阿娘好好的相處片刻,彌補白日忙碌而不得見的想念。


  唯有少數的幾種情況,她會被剝奪這權利與義務,其中之一便是犯錯。她寧可阿娘打她罵她懲罰她,也不願受此等煎熬,偏生阿娘將她的心思拿捏得如蛇打七寸,精準得很。太后興許不知,她這行為在現代堪稱冷暴力,明明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卻最是傷孩子的心。


  而唐瀠,顯然脫離了「孩子」的範疇,她因宮人的話被潑了盆冷水,情緒低落了片刻。很快,她又振作起來,向宮人平靜道:「朕知了,明日晨間再向母后請安。」


  她是傷心,但絕不會沉浸於傷心中庸人自擾。她的靈魂是成年人,成年人犯錯會設法補救,而非逃避責任,若其中有些許孩子應有的情緒,也只會是內疚與自省。


  唐瀠自榻上起身,將手巾交與青黛,汗漬漬的戎裝也未換下,便在殿內一面踱步一面沉吟,思索自己究竟在何處犯了差錯。她犯錯,阿娘不會明告與她,需她自己想,想不出來,便是根本不知自己所犯何錯,再如何說教亦是白費功夫。


  天子御極萬方,即便軍國政務有太后秉持,剩下的諸如賦稅徭役天災……零零碎碎加起來,猶如一團亂麻,非一時半刻理得清的。


  唐瀠頭腦卻很清楚,普通的庶務,她處置了六年,俗話說熟能生巧,錯處不會在這兒。她撇開庶務,往關乎大節之事上苦尋,任何事,有了方向便不會如大海撈針。很快,當她踱步到書櫥旁,思緒豁然開朗,定然是右相的處置上有失偏頗。


  蘇燮是既得利益者,蕭慎身為左相又爵封安國公,他哪會在意右相的官位。顏伶……唐瀠想著這阿舅,蹙眉沉思了一番,很快又將他排除掉,那麼——


  急急地望了眼自鳴鐘,離宮門落閘尚早,唐瀠忙令池再領人,將王泊遠恭恭敬敬地請進宮來。


  池再是皇帝近侍,他親出宮去請,已很有分量。這一過去,王泊遠果然受寵若驚,先前積攢下來的埋怨頃刻間煙消雲散,加之太后遣來的醫官已在府邸為夫人診脈,他愈感君恩厚重,反倒隱隱覺得羞慚起來。


  入宮后,正值用膳,唐瀠便邀他一起享用御膳。與天子同席,何等的恩寵榮耀,王泊遠已然忘卻眼前這少女適才被他私下批判為非「明君」,頓覺明日即便再遇見蘇燮,也能挺胸抬頭做人了。


  僅僅這般,還不夠,這些恩情是虛的,眼下記住了,回去眨眼便忘。


  席間,唐瀠向他垂詢了府中幾位郎君,得知二郎三郎還小,唯有大郎在國子監太學任從七品助教。唐瀠便開口,將他調至國子學任五品博士,從七品至五品,官位升了五品還是其次,太學不比國子學,國子學里進學的皆是勛貴子弟,於人脈拓展上大有裨益。


  王泊遠忙叩首謝恩,至此,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漸漸消散。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可若是她處置此事時再謹慎仔細些,根本無需設法補救的。譬如畫一幅畫,未想好便落筆,後悔了,再尋旁物遮掩瑕疵,並不等同於瑕疵已不存在。


  這事情,定然在王泊遠心裡烙下皇帝偏私的痕迹了。


  親政前兩年,君王與功臣的關係最是微妙,處理好了便君臣相得共譜盛世華章,處理不好便君臣生隙使旁人有機可趁。


  可想而知,王泊遠這事,她有多考慮不周,枉她自詡將要及笄親政了,能使阿娘放心地歇下來。若非阿娘提醒,恐怕她會一錯再錯,日積月累,與王泊遠君臣反目。簡單的君臣關係她都力所不逮,談甚推行新政,談甚孝順阿娘,真是……狂妄自大得很。


  翌日,唐瀠早早地去了未央宮,入殿後照例奉茶請安,卻不落座與太后小敘,而是端正恭謹地立於她眼前,垂首,微抿著唇。


  太后見此,向忍冬使了個眼色,忍冬便領著殿內宮人退下。


  殿門緊掩,這裡只她們二人,無甚羞恥丟臉的,唐瀠緩緩跪了下來,內疚道:「兒顧此失彼,累您憂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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