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逃避
很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能將它當作不存在,亦或是強迫自己不去想它。心境是虛的,感覺是虛的,情緒是虛的,如若轉換為真實可感的事物,便是行為舉止。
自那日從未央宮回來,唐瀠便盡量減少自己去那兒的次數,之所以說盡量,是因太后染恙,她總不是十分放心的。她過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請安問好,雖已入秋,禁宮殿宇卻未到供應地龍炭火的時候,冷是不冷的,但終歸不熱,她與她共處,片刻間的功夫卻能緊張得手心沁汗。
再好的演技總有破功的時候,況且太后何其敏銳,她怕極了,怕極了被太后瞧出來她心中所想,屆時,她該如何看待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竟傾心愛慕於她,會失望,會內疚,會將她視作洪水猛獸進而避之不見?
以己度人是極其片面的行為,人是連自己的心思都拿捏不穩的生物,談何猜度別人的內心世界?唐瀠前世是堅決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然而眼下她已然陷入自己親手編造的困局,所有事都往最壞的情形考慮,一味地作繭自縛。
「陛下連日來的氣色差得很,夜裡歇得不好?」青黛小心翼翼地出聲。豈止是氣色差,她在為唐瀠翻衣領,覷了覷她兩眼下的濃重青黑,生怕伺候不好皇帝使她染恙,整個宣室殿的宮人沒一個逃得過責罰,她為首,自然領責最重。
池再在旁奉上緣飾描金雲龍紋的玉佩與宮娥,心懷惴惴地道:「幾個司寢的宮娥懶怠了些?」宣室殿中他伺候唐瀠最久,從未見她這般神情不屬,比青黛擔憂更甚,索性先推諉責任。
心事重重,輾轉反側,久難成眠。
唐瀠勉強振了振精神,看向前方銅鏡中的自己,八章玄衣,四章纁裳,天子冕服十二章。她是皇帝,她是君王,歷史上並非沒有違背人倫的皇帝,可他們荒淫無度並非明君,即便稗官野史亦載其劣跡斑斑,她莫非要效仿他們?
阿娘自小就教導她為君者修己治人,她就是這般修己治人,回報她的撫育之恩?
厭棄心理翻湧而上,唐瀠極快地將目光從銅鏡上移開,再不願多看自己一眼。她扭頭的幅度大,系扣十二冕旒朱纓的宮娥不甚劃到她的下頜,她肌膚細嫩白皙,那裡很快顯出一道紅印。
宮娥慌慌張張地跪下請罪,叩頭不止。
青黛瞧著紅印,脫口而出道:「這會兒去請安,殿下必要垂詢了。」她很是憂心忡忡,又是臉色差又是黑眼圈又是紅印,哪能逃得過太后的眼睛?
唐瀠原是往外走出了好幾步的,聞聲,猛然止步,決絕道:「朝務繁重,今日便不過去了,遣人去未央宮稟明。」
池再與青黛面面相覷:今日又不去?
自太后風寒痊癒以來,皇帝連早晚的請安問好都省了,一律拿朝務繁重作推辭。朝務當真繁重?以往也並不怎麼輕省,皇帝仍舊擠出時間來歡欣雀躍地陪伴太后,近日究竟為何這般?總不能是母女二人互生齟齬了罷。
繁重與否暫且不論,早朝時,當真發生了一件大事。
顏伶呈上奏疏,奏疏所稟便是減免賦稅的詳案,其中涉及的郡縣或是貧瘠或是受災,國庫充盈,皇帝仁治,三年前受洪澇侵害毀堤傷田的郡縣如今已然重建安居,為使百姓無後顧之憂,卻也被划入減免賦稅的名列中。
池再將奏疏雙手呈與唐瀠,她接過,還未打開,忽聞殿外嘈雜喧闐,既而,有個內侍神色慌張地入內,在諸人驚疑詫異的目光中,他走向池再,附耳說了些什麼。池再臉色微變,眼珠子快速地轉了轉,似乎在思忖此事干係幾何,當不當立時稟來。
瞬息間,他便有了定奪。池再疾步向前,低聲與唐瀠上稟:「陛下,監察御史劉據雍州遇襲,身受重傷,為人所救,尚存氣息。」
池再聲音不大,然而眾人屏息凝神,鴉雀無聲中聽得清清楚楚。滿殿嘩然!
朝臣中有性子急躁的,立時便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派遣巡察各州各地的御史親領聖命,所到之處必有官員接待護送,豈會遇襲?雍州離燕京甚近,更非草寇匪盜流竄之地,襲擊皇帝欽命的監察御史,罪同於襲擊皇帝,何人如此大膽,又意欲何為?
唐瀠眼眸中閃過些許驚怒,但很快便神色鎮定下來,沉聲問道:「為何人所救?速速將他召來。」果然如她所想,劉據當真出了事。那日雖忙碌,後來卻有不少閑暇時間,她卻忘得一乾二淨,更被私事煩擾,實在不該。
池再領命而去,人候在殿外,進來得極快,竟身穿朝服。唐瀠將他仔細辨了辨,認不出他是哪位官員,又看他服色補子,知是低品官員,連朝會都無資格來的那類。
「臣上林苑典簿鍾故,參見陛下。」初次面聖,又在文武大臣眼前,鍾故卻行止自然,進退得禮。諸人見此,料得此事一了,此人必得升遷重用。
上林苑是秦漢時期的皇家御苑,本朝皇家御苑沿襲古稱,管理御苑的官署是上林苑監,而上林苑典簿是區區九品的小官。
「無需多禮,劉卿安好?」
鍾故聞言微頓,從細節可觀人之品性,朝廷命官遇襲此等大事,皇帝泰然詢問,開口便先關心自己臣子的安危,而非關心事情的來龍去脈,難怪劉據忠心事主。
鍾故答道:「劉御史性命無虞,現於臣居處安養,臣之妻孥貼身照料。」劉據遇襲脫身,歹人興許緊隨在後,鍾故卻使自己的妻子兒女貼身照料。加之他此話無意彰顯功勞,只是平平淡淡地告知實情,讓皇帝安心,足見其一腔赤誠。
接著,鍾故將事情娓娓道來。
鍾故家境貧寒,典簿俸祿低,生育子女後生活愈加拮据,幾乎與妻子牛衣對泣。為節省家用,妻子常去京郊採摘藥草,賣與藥鋪換取銀錢。
昨日,妻子帶著女兒採摘藥草,看見草叢中依稀遮掩著人,她將草叢撥開,滿身浴血的男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妻子探他氣息知他未亡,忙自背簍里掏出幾味止血的藥材,嚼碎了敷在傷口上,期間,妻子認出男人身穿官服,更知事情干係重大,遂讓自己的女兒速去告與鍾故。
鍾故將男人背回居處,延請郎中診治,當夜,男人清醒,兩人交談后,男人向鍾故託付信任,將自己的身份與何故遇襲全部道出。
鍾故說到此,義憤填膺道:「陛下,雍州布政使秦覓欺上瞞下。劉御史巡察,識其貪墨,拒受賄拒合流,乃被其雇匪截殺!臣請陛下徹查,除此毒瘤!」
貪墨本是重罪,況乎□□?若鍾故所言非虛,這布政使難逃一死,家人亦會連坐治罪。
滿朝文武或激憤或慶幸或嘆息,唯獨一人面色有異。
王泊遠覷了眼鍾故,眉頭緊鎖,又覷了眼唐瀠,眉頭鎖得更深。同僚中忽有一人,推了推他的手肘,問道:「王尚書,那秦覓似乎是你的遠房表弟?」
這人恁地如此不識趣!
屋漏偏逢連夜雨,殿中寂靜,眾人聞聲都朝王泊遠看過來,王泊遠暗中將這同僚的模樣記在心裡,調整面部表情,望了望四下,淡然道:「表弟又如何?律法前不論親疏遠近,為大義,吾可與之一刀兩斷。」親人豈能說斷就斷,眾人紛紛一笑置之。
眼下哪是耍嘴皮子的時候?唐瀠只看了他一眼,並不作多想,立時將諸事安排起來。先是安置劉據,兵士與醫官皆派了過去,隨之便著雍州提刑按察使司立時將秦覓扭送入京。接著,便是刑部查案,大理寺裁案,案情分明時,諸事方能見分曉。
貪墨的事情從前並非沒有,唯有這次唐瀠處置得有條不紊,幾乎無蕭慎蘇燮等人可插手置喙之處。兩位丞相相視一笑,少主長大成熟,日漸可勘重任,若無兵亂政變,過兩年的親政定然順順噹噹。
而王泊遠看著領命而去的朝臣,皆非自己親信朋黨,他心中頓時著急起來。方才那同僚說對了,卻也沒說對,秦覓不是他遠房表弟,是近支表弟!
前兩日,這傢伙還遣人送禮來了,親人間常有問候,他不以為奇,便將禮收下。貪墨之事揭發出來,他才醒悟,秦覓是有求於他才這般行徑,拿人的手軟不說,這禮已然變作燙手山芋,是政敵攻訐己身最好的工具。
更重要的,王泊遠極好面子,家族中唯他官居高位,遠近親戚皆以他有出息而交口稱讚,事事相求於他。假若這表弟因此將命折進去,他在人前哪還抬得起頭來?要如何斡旋此事,王泊遠下了朝,立時為之絞盡腦汁。
雍州離得近,也需幾日的路程,秦覓雖未押來,刑部與大理寺已著手於查案的前期工作了。期間,朝中各項事務亦並未停下,唐瀠依然在幾位顧命大臣的輔佐中處理政務,又將鍾故的戶籍從戶部調出來查看,確認其身家清白,隨之便將其遷任至都察院任御史。
忙碌起來,當真將深受困擾的事情拋諸腦後。
這日,唐瀠親去看望劉據,劉據身受數創堪稱死裡逃生,傷勢未愈,他欲下榻請安,唐瀠令他免禮。屈尊紆貴地在狹小簡陋的屋內與他閑談起來,傷病之人需養身戒勞神,她只與他詢問雍州風土人情,不涉及政事,十分體貼臣下。
為使他安養,聊得不久,唐瀠便移駕回宮。興許天寒,興許連日勞累,興許鬱結難解,踏入宣室殿,便連打了幾個噴嚏,驚得青黛忙將醫正請來。醫正請脈,果感風寒,對症開方。
病來如山倒,晚膳幾乎未動,精神懨懨,提起御筆,奏疏都無法入眼。最後,唐瀠只好服了葯,躺到榻上,欲小憩片刻,入眠前更叮囑池再與青黛,勿要告知太后。
池再與青黛聽著她強撐起來的冷厲聲線,眼下只將她看作病中的小老虎,唯唯諾諾地順從了,待她睡著,腳下生風地便欲去未央宮報信,這一出殿,只見夜色中走來的不是太后又是何人?
池再與青黛默契地心道:太后與皇帝哪來的齟齬可生,怕是皇帝自己鬧什麼彆扭呢,娘親哄哄便好了,再不濟,訓一頓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