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豁然

  入眠入得快,卻睡不安穩,唐瀠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大學時代,她坐在階梯教室里,講台上的老師正講授古希臘神話。曾有個王子,名叫俄狄浦斯,他背負弒父娶母的神諭,被畏懼神諭的生父拋棄而顛沛流離,最終卻被命運驅逐著回到屬於他自己的人生軌道,無意中娶了自己的母親,並殺死了自己的生父,成全了當初的悲劇預言。


  老師站在講台上,面目模糊不清,聲音冰冷得猶如數九寒天,又機械得像是恪守教條的刻板修女。老師微頓了頓,直直地看向講台下的唐瀠,須臾間,偌大的階梯教室只剩下她一個學生。


  她無處遁逃,她看不清老師的面容,卻彷彿察覺到她利刃一般的目光森冷地投射過來,自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示眾的罪人,罄竹難書罪不容誅。


  羞恥與厭棄的心理霧霾一般將她迅速籠罩,與此同時的卻是愈演愈烈的困惑。她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她做錯了什麼?喜歡一個不該自己喜歡的人,便是極大的罪過么?更何況,她們本就沒有血緣關係,只是糾纏不清的命運將她們緊緊地牽連在了一起。


  老師咄咄逼人,她想抗爭,她想反駁,她想辯白,然而徒勞無功,她困在原地,接受著過往行人的指指點點。委屈、難過、厭世,諸多複雜而消極的情緒幾乎將她淹沒,窒息感如驚濤駭浪向她狠狠壓來,呼吸困難,瀕臨死境。


  恍惚,有人將圍觀的行人驅散,向無依無靠的她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聲音仿若山泉泠泠,格外的空靈而好聽:「小七,我們回家。」


  唐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將手搭上去,她感覺到,這隻手觸感柔軟而細膩,不如男人的厚實寬大,卻能給她最大的安全感,是陽光普照海鷗盤桓的避風港。


  她緊緊地握住了這隻手,下意識地低喃:「阿娘……阿娘……」聲音又急又快,夢囈了數次,她猛地驚醒,睜大了雙眼。


  視線所及之處,是綉紋精緻顏色素雅的床幔,古樸而華貴。唐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床幔,激蕩不安的心神緩緩平定下來,遊離的意識隨之回歸腦海,適才她感染風寒,體力不支便小憩了一會兒,她不是在階梯教室里,她不是學生。她身處宣室殿,是偌大帝國的操控者,是至高無上的皇權象徵,沒有人,沒有人敢當面嘲笑她。


  但是,背地裡呢?阿娘,又會怎麼想她?


  唐瀠的眸色霎時黯淡下去,她想起榻,勉強吃些東西。身體發軟,需借物使勁,她欲用力撐起身子,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地抓著誰的手腕!

  她偏過頭,正好對上太后那雙漆黑如夜平靜無波的眼睛,心裡咯噔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生出逃遁的念頭,緊隨而來的卻是她在夢境中受的莫大委屈。她看著太后,委屈的情緒翻雲卷浪般扑打在她的心頭,想也未想,便略帶哽咽地道:「阿娘……」


  自唐瀠登基始,很難再看到她這般軟弱無助的模樣,像是又回到了數年前她設計使她身陷險境的那次,她從夢中驚醒,哭著央自己抱抱她。


  太后看著她,心中嘆息一聲,並未將自己被她緊握的手抽離,而是伸出另一隻手略作寬慰地撫了撫她的臉龐,柔聲說:「阿娘在的,餓了不曾?」太后微頓了頓,隨即補充道,「廚下有熱粥,非庖廚烹制,適才我親手熬的,要喝么?」顯然,太后不但人來了,不但守在她床榻旁,更事無巨細地向宮人垂詢了她是否進食之類。


  猶如一個巨大的誘惑浮現在眼前,諸多複雜的情緒霎時煙消雲散,也不問是什麼粥,唐瀠連連點頭:「要喝!」


  熱粥盛在瓷盅內,將蓋掀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熱粥的主料是湖州貢米,一顆顆飯粒飽滿晶瑩,入口食之,甜糯醇香,回味無窮,粥是淡粥,不油膩,魚茸中和提鮮。本是無甚胃口的,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裡,味蕾全被調動起來,吃得又滿足又歡快,竟一連吃了三碗。


  唐瀠戀戀不捨地看著空瓷盅被宮人端走,又看向太后,由衷地贊道:「阿娘的廚藝不遜於御廚,若日日得食,人生大幸!」


  「巧言令色。你若想吃,我得閑了便會為你做。即便你不過來,遣人說一聲,也會將膳食送來與你。」太后平淡道。


  唐瀠驀地怔住,興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太后的語氣並無半分責怪與埋怨,她卻聽出其中蘊含的深意。她垂眸,盯著床榻,喃喃道:「阿娘,兒……兒是想過來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假若她演技再好些,再裝得若無其事些,即便懷揣著重重心事,也能多與她相處片刻。


  「哦?那為何不過來?」大抵無意從她那兒得來什麼答覆,太后的聲音已然壓低了些,「你不過來亦可,我也當你長大了可離得阿娘了,豈知你將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她的語氣又是自責又是怨怪又是失望,唐瀠急切地否認:「兒未長大,兒哪離得了您,即便長大了,兒也不願離開您。」


  「那你可願意說說,近日究竟為何這般?」太后看著她憔悴的病容,壓住心疼,冷聲問道。她不問,並非不牽挂,只是想著她終歸將成人了,即便被石頭絆住腳步,能自己跨過去便自己跨過去。


  已記不清上次被太后訓斥是何時,現下這般,唐瀠反倒生出一點點慶幸一點點得意一點點竊喜,唯有對她,太后唯有對她才會流露出平靜淡然以外的情緒。


  當然,更多的卻是慣有的順從乖覺,唐瀠再不敢繞開問題不答,略微斟酌后迂迴折中地說:「興許秋風蕭瑟,情緒易被感染。兒不知怎地,隱約開始擔心來日若與阿娘分開,該如何難捨留戀。」


  忍冬聞言,好笑道:「陛下豈非杞人憂天?橫豎是在禁宮裡頭,還能如何分開?」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她是皇帝,阿娘是太后,生活起居總是一起的,能朝夕相處,還奢求什麼?喜歡一個人,非要擁有她不可么,她只想與她並肩攜手,這不難做到。至於她的心意,為大局計,為長遠計,埋在心底不無不可。


  想通了,觸及太后洞若觀火的眼眸,已不覺心虛,唐瀠傻笑道:「涉及您的事,兒總是糊塗。」


  太后淡淡看她,少不得輕斥道:「若是如此,你便該與我細說,自己憋悶在心裡頭,事情可有解決?平白生病,身子本就不十分好的。」


  挨訓了,要及時賣乖,唐瀠濕漉漉的眼睛盯著太后,誠懇道:「兒謹記,下次再不會犯。」


  太后又瞥她:「還有下次?」


  真是說甚錯甚。唐瀠羞赧得臉蛋通紅,囁嚅道:「唔……再、再無下次了,兒不敢。」


  池再與青黛在旁輕笑不已,小老虎終歸是小老虎,在娘親面前脊梁骨又彎又軟,再挨一頓訓斥,哪還有半分氣焰?

  天色不早,不能誤她休養,太后便欲離開。


  唐瀠輕輕拽住她的衣袖,撒嬌道:「阿娘,您再留一會兒。」


  纏人的勁頭好歹是回來了,太后不再疑她情緒有異,只回頭看她,淡淡道:「明日再來,你好好歇下,捂出汗來,將寒氣驅散。」


  「戴罪之身」,哪敢如平時那般死纏爛打,唐瀠不情不願地應了,躺在榻上目送太後走遠。隨後,滿身輕鬆地入眠,夢鄉酣甜。


  其實,太后並未回未央宮,她步出寢殿,便繞去正殿,將御案上積攢的奏疏翻開,細細批閱起來。做任何事,熟能生巧,更需結實牢固的基礎,她幼時在金陵,顏家無女子從政,故而顏懷信只教她琴棋書畫,裴之遙卻教她四書五經。


  裴之遙曾以科舉入仕,她的目光自然較尋常女子深遠些,耳濡目染,太后並不遜其母。


  池再青黛在寢殿外聽候皇帝傳召,忍冬領著宮人將正殿的宮燈依次點亮,漸漸地,燈火如晝,依稀比平時還亮堂些。


  同樣的夜,有人倍感溫馨愜意,便有人倍感焦慮急躁。


  秦覓遣來送禮的小廝果真審時度勢,萬分懇切地央求王泊遠代為斡旋,再如何,將身家性命保全下來,總不難罷?

  難么?難!禮收都收了,還能退回去不成?王泊遠打腫臉充胖子,他不願令人瞧不起,他自詡是扶持皇帝登極九五的功臣,前陣相位未得,皇帝親來寬慰他彌補他,顯然極是看重他。既如此,皇帝總會看在他的面子上睜隻眼閉隻眼,不會緊緊相逼。


  解決事情要追本溯源,秦覓這事情的源頭是他貪墨,□□什麼的,劉據不是還好好活著,大可尋別的借口搪塞過去。貪墨的數額小,裁案判罰,罪責便不會重。刑部近日在搜集證據,需從刑部那兒下手,翌日下值后,王泊遠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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