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端倪
王泊遠乘車駕過去,遞了名刺,便入府與刑部尚書張璟攀談起來。張璟工於書畫,投其所好,王泊遠便與他暢聊書畫,聊著聊著,王泊遠向家令使了個眼色,家令忙呈上畫筒,將裡面的畫卷小心翼翼地鋪展在案几上。
張璟的目光緊緊地粘著畫卷,細細端詳片刻,嘖嘆道:「此乃前朝名家真跡,吾遍訪不得。今日觀之,死而無憾!」
王泊遠捋須大笑,大方道:「張兄喜歡,收了便是,橫豎我是外行,將它留在我這兒,猶如明珠蒙塵。」
張璟面露幾分猶疑,王泊遠逮著他這幾分猶疑,立時呼喝著家令將畫卷好,收進畫筒內,硬塞給張府家令。
張璟見狀,順水推舟地點頭:「也好也好,我代你暫且藏之,來日可與諸友共品。」張璟此話說得極為圓滑,代你、暫且,日後若要控他受賄,證據不全。
秦覓昨日已押解進京,眼下是燃眉之急,王泊遠難得聽不出他話外之音,只當他肯鬆口了,忙以事相求:「秦覓年幼喪母,其父疏於管教,以致其定力不足,為宵小讒言所蒙蔽,才釀出此禍端。我痛心疾首,卻憐其少年無知,思及人孰無過,望張兄從中周旋,免其死罪。」
張璟聞言,神色不改,令人摸不清他心中所想。他只十分滑頭地道:「王兄友悌,某深受感觸,定然善待令弟。」
善待?如何善待?王泊遠又開口套他的話,結果套來套去,總沒句準話,最後,王泊遠望了眼那畫筒。心想有此受賄憑證,張璟與他就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說話半遮半掩,興許是擔心留人話柄,有善待二字便足矣。
王泊遠向張璟施了一禮:「大恩不言謝,且容我先略拜伏。經此事,吾等必如唇齒相依。」
張璟將他扶起來,走了走官場上的客套話,末了,遣家令代為送客。看著他走遠,張璟回身過來,抱著畫筒,愛不釋手,心中冷哼道:秦覓年近四十,少年無知?再者,誰與你唇齒相依,近年朝政動向還不夠明了?皇帝親政后,必親蘇燮之流,遠你之輩,基於此情形,我豈可同你休戚與共?
張璟連連搖頭,也不知王泊遠是如何官拜尚書,大抵是從前歸附蕭相受其提拔,而蕭相已生退隱之意,他若再故步自封,乃至居功自傲,絕無甚好下場。
王泊遠也是天真,秦覓這事豈有半分回寰之地?張璟手中正握著其貪墨的證據,雍州三年前曾有幾個郡縣受災,河堤衝垮了幾座,賑濟百姓的米糧與修繕河堤的銀錢,半數都給這貪得無厭的貨給貪走了!雇匪截殺監察御史,更是罪加一等。
張璟攜著罪證,便與大理寺卿謝懷志入宮面聖。
宣室殿中,唐瀠與太后同在,除此外,還有江夏大長公主。
本朝公主的身份有些特殊,因其可封王可擁兵可參政,故而張璟與謝懷志看見江夏,互相看了一眼,並未立時稟事。六年前鄭王齊王與襄陵造反,事敗身亡,在京的幾位大長公主處境比以往尷尬許多,即便江夏與皇帝太後過從甚密,也不代表她願一直安安分分。
能避則避。
江夏豈不知此理,她來此,是邀阿嫂與侄女赴宴的,聽聞二人近日頗有些湊巧地都生了病,便關心幾句,說了會兒閑話。
江夏望了眼底下兩個木樁似的老男人,頓覺掃興得很,起身欲走,想借姑母的身份捏捏唐瀠吹彈可破的臉蛋。太后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還不回府?出來許久,囡囡想她阿娘了。」囡囡,便是江夏誕下不久的女兒。
有喝的有玩的有人陪,嬰孩豈會對她生出想念?阿嫂也忒是護犢子了,捏捏臉蛋都不許,私底下自己又捏又摸又抱,實乃「敝帚」自珍!
江夏看著唐瀠姣好嬌嫩的面容,目光一寸寸地踱過她日漸精緻的五官,最後,停頓在她長而不細眼角含情的桃花眼上,才十分惋惜地縮回手來。小侄女若非躬身政事,常常端著副嚴肅刻板的面容,定然猶如新熟荔枝半露冰肌般誘人,不知會便宜哪家小郎君……或是小娘子?
江夏心中暗想著,告退時居高臨下地瞥了眼兩個老男人,立時搖搖頭,嘖嘖,忘了小侄女是皇帝,皇帝的婚事哪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江夏一走,張璟便將秦覓的罪證呈上,遍數其搜刮民脂民膏,橫徵暴斂的斑斑劣跡。罪證確鑿,無可存疑之處,謝懷志又列舉律法,引據前例,上諫皇帝該如何判罰。官員貪墨又雇凶,非一人可為之事,必有同僚或下屬協助,如此,又牽扯出一堆人來。
亦非故事,說斷則斷,不能長話短說,說到某處節點,更停下來各執己見地議論一番。
這般,一直協商了兩個時辰,天將夜,宮門將要落閘時,才算勉強有了定論。秦覓數罪併罰,立斬不赦,抄其家產,女眷充沒掖庭,男子充軍流放。餘下協從作案的同僚和下屬,亦是從重處罰。
張璟臨走,狀似無意地說了句閑話:「素聞殿下喜好書畫,臣暫得一幅前朝名家真跡,請與殿下品鑒一二。」
皇宮中收藏的書畫清玩不勝枚舉,區區前朝名家真跡,皇室中人並不稀罕,張璟不會不知。太后聞言,便悟他意不在此,更在深處,於是微笑道:「暫得?是旁人饋贈之物?」
張璟忙否認道:「王尚書暫時割愛,臣代為保管罷了。」
話到此處,聰明人已然聽得十分明白,王泊遠以真跡賄賂張璟,欲使其包庇秦覓,張璟拒不收賄,反將此真跡作為王泊遠的施賄證據。然而,他又不明說,半遮半掩,即便御前的人透露口風出去,王泊遠奈他若何?
接著,張璟與謝懷志紛紛告退。
兩個時辰不得歇,如果是往日,定然渾身疲累,今日太后陪她在旁,竟然精神飽滿得很。想起王泊遠的事來,唐瀠便與太后道:「阿娘,貪墨是重罪,堂堂尚書,他豈能如此糊塗?」
太后看她一眼,驀地問道:「現下幾時了?」
「啊?」唐瀠雲里霧裡地望了眼自鳴鐘,頓悟地撓頭傻笑,「該用晚膳了,兒粗心大意,險誤了時辰。」並非刻不容緩之事,豈能因此耽誤進食。
病還未痊癒,又不按時吃飯,唐瀠小心翼翼地覷了覷太后的神色,見她唇邊蘊著抹極淡極淡的笑容,忙緊緊摟住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的膝上,撒嬌道:「兒想吃魚肉,要阿娘剔魚刺。」
她的聲音嗡嗡細細,如幼童稚子般可愛,令人生不出回絕之意。太后笑著,輕輕拍她的脊背:「手白長出來的?自己剔。」
「不嘛不嘛,要阿娘剔,阿娘手巧,阿娘剔了刺的魚肉如龍肝鳳髓。」唐瀠在思考,自己前些日子是腦袋生鏽了不成?能與阿娘共處,又能借著女兒的身份蹭肌膚之親,還有何不滿?
「不是龍肝鳳髓便不吃了?」太后正色問道。
哪敢點頭稱是……唐瀠嘴角一撇,歪歪扭扭地坐直了身子,委屈道:「能與阿娘同席用膳,亦如食龍肝鳳髓。」
陛下這張嘴喲,動輒就會說好聽話哄人!滿殿宮人輕笑不已。
食案擺上來,兩人入席,不消時,珍饈佳肴便一一奉上,宮娥內侍在旁侍奉手巾、漿汁、酒飲等。
席間安靜,兩人不說話。病中餐十分清淡,唐瀠胃口本就小,一道道菜品看過去,更無啟箸的*了。但是太后在,她不敢不吃,便有一搭沒一搭地扒幾口米飯,魚肉是有的,青黛在剔刺,入口食之,味道總是差得遠了。
唐瀠低著頭吃飯,忽地,一塊剔好了的魚肉被放進她碗里,她抬頭,恰巧看見太后將向她伸過來的手收回去。她的手上握著銀箸,為免沾到菜肴,另一隻手斂著廣袖,露出一截細膩如玉白皙如雪的手腕。
唐瀠的視線緊緊地黏過去,又垂眸看了眼阿娘親手剔的魚肉,怎麼看這魚肉,都順眼歡喜得很,竟不捨得吃了,只盯著太后看,也食慾大增。
用過飯,消了食。二人聚於殿內,才將王泊遠的事情拎出來細說。
照例,是太后先詢問她如何考量。唐瀠自然瞧不起此種行為:「當日早朝,兒處置秦覓,手段雷厲風行,不存半分猶豫,他便該知我無意放過貪官污吏。」顯然是明知故犯,居功自傲。
太后沒說話,看著她,示意她將話往下說。唐瀠想了想,開口道:「張璟未明說,僅憑書畫真跡不可發難,略施小戒。將他召來,仍是話話家常,探他對秦覓貪墨之事的看法,藉機表露告誡之意?」
「是個辦法,卻非良策。」太后淡淡道,「王泊遠好面子,你與他私談,他未必放在心上。不如藉此敲山震虎,過兩年,你該親政了,總不能每每為功臣讓步。」君臣相得的基礎是君主仁義,臣下忠心,王泊遠為了自己的面子,都能不顧皇帝不顧律法不顧社稷,此事的性質不可與上次相位失之交臂一概而論。
「敲山震虎?」唐瀠頓了頓,又順著太后所指之處看向御案上張璟的奏疏,只聽太后冷然道:「雍州那兒,有數名小官,是王泊遠的人,本是碌碌無為的祿蟲,牽連進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