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赴宴

  王泊遠掌吏部,吏部司天下官,將低品官員的任命權悉數握於股掌之間,雍州三司及郡縣衙署部門便有數名入他門下的小官。雖是小官,經王泊遠提拔,身上便烙下了王泊遠的印痕,奉詔返京述職時更互有往來,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他們身份所屬?

  雍州數位尸位素餐的小官被牽扯進秦覓貪墨案中,革職,流嶺南。諸人見此,紛紛大駭,只以為王泊遠借雍州小官私底下與表弟秦覓沆瀣一氣,等了數日,又不見朝廷有任何判罰王泊遠的詔令下來,霧裡看花般茫然又好奇。


  於是紛紛向審案的張璟與裁案的謝懷志套消息,兩人不約而同地變作鋸嘴葫蘆,堅決不將御前機密宣之於口。再看王泊遠那兒,近日除卻上朝與七日一次的輪值,整日閉門不出,謝客謝友,猶如獨居於府內誠心思過一般。


  同一件事,有人看得明白,便有人看不明白,概因各自所處的階層身份不同,所能目及之處之深之遠亦各異。無論看得明白與否,時間不會停滯不走,秦覓此事便算告終,多事之秋,朝廷內外大大小小的事務紛至沓來,令人應接不暇,哪還有空惦記旁事。


  忙過這陣,到休沐日,王公宗親往京郊江夏大長公主別業赴宴。


  古代誕下子女,出生第三日有洗三朝之禮,滿月時設滿月宴,第一百日便擺百日宴,周歲則有抓周禮。農耕社會,人口多便意味著勞動力多,遂有多子多福之祝語,平民誕下子女,先是喜后是憂,小兒容易夭折,故而諸多誕生禮有除邪祟消災難的意義。


  皇室與民間其實別無二致,誕生禮既可除邪祟消災難,更可杯酒言歡聯絡感情。


  只不過,排場大得多,江夏愛女滿百日,設宴於京郊別業,赴宴者上至皇室貴胄,下至權柄大臣,或乘坐車駕或馭馬馳騁,通往鐘山的北門附近已然戒嚴。


  本來,即便是大長公主設宴,也不該如此盛大隆重。江夏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妹,先帝年間便很受榮寵,夫婿薛階又出自豫章薛氏,尚公主並非好差事,尤其本朝民風開放,公主郡主濫養面首於府內,駙馬郡馬怨不敢言,更不敢出軌。


  江夏與薛階便是這般情形,尤其江夏怕疼得緊,不願誕育子女。薛階為薛氏的嫡支血脈,豈可無子無嗣,遂屢次委婉地央求於江夏,好歹給他生個一子半女,這才有了此次的百日宴。


  再者,皇帝御駕與太后鳳駕同往,足見江夏恩寵猶在。遂王公宗親唯有不能赴宴的,沒有不想赴宴的,諸多原因加起來,這次百日宴之場面令人嘖嘆。


  深秋,鐘山滿目蕭瑟。


  山路平坦,車馬行得很穩當。坐在車內,憑窗而望,山樹繁茂,紅黃青三色斑駁的秋景盡收於眼底,天際有孤鴻掠過,盤桓于山腰一座遮掩於林間樹叢的莊園上空,那處便是江夏的別業。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便該行至。


  車輪碾過地面,便有密密匝匝的乾枯落葉被碾碎的聲音,太后微闔眼眸,細細聆聽這暌違已久深宮之外的世界,她的耳力似乎比以往更好了些。既而,她便聽聞耳畔的馬蹄聲,不疾不徐,緩緩而來。唐瀠騎在馬上,牽住韁繩,使速度近於鳳駕,她看進車內,恰與太后的目光相觸,笑著道:「阿娘,您醒了?」


  她的眼底滿是柔和的笑意,聲音放得很輕,生怕將鐘山午憩的飛禽走獸驚醒似的。


  太後點頭,溫聲說:「上來坐。」她看見唐瀠手裡提著一小壇酒,唐瀠適才是從後面過來的,她的御駕卻是在前面,約莫是去尋楚王討酒了。


  「好!」話音未落,她便翻身下馬,身姿輕巧而利落,顯出亟不可待的神色。


  進了車內,唐瀠坐到太後身旁,將酒罈置於眼前的案上,吐槽道:「楚王叔爺吝嗇得很,宴席上的酒品是一類,自己喝的又是一類。虧得兒鼻子靈敏,策馬經過他車駕,便嗅出味道來,聽說是金陵的酒師釀造,頗具金陵風味,原材稀少手藝繁雜,故而數量奇缺,兒忙搶了一壇。」


  唐瀠登基以來,兩人都是初次出宮遊冶,許是因此,唐瀠今日格外興奮。她眉飛色舞地說完,又雙手捧起那酒罈,往前遞了遞,直直地望向太后,笑容竟有些靦腆羞澀起來:「這酒,名叫桃葉渡,香甜,不醉人,我獻與您。」


  太后注意到她前後自稱的微妙變化,並不以為意,只是親手接過酒罈。酒罈白釉所制,觸感溫涼,頸身略細往下漸圓,觀其容量,約莫三五盅便盡。封泥未開,然湊至鼻間,已有酒香,當是美酒無疑。


  「先留著,儲藏於酒窖,風味更佳,待你及笄那日,我陪你淺酌幾口。」太后素不擅飲,即便除夕賜宴亦以茶代酒,此話足見唐瀠在她心中的分量。


  酒罈的容量再小,重量也不會輕,唐瀠又將酒罈接過來,交與忍冬。忍冬瞧著,只覺皇帝怪得很,上來便將酒罈交與她不就好了,何必先在太后那兒繞一圈彎,從前並非這般迂迴啊。


  及笄尚早,近在眼前的另有太后的誕辰千秋節,屆時,宗親獻禮祝壽,百官進箋慶賀,命婦入宮朝拜。這些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千秋宴因太後節儉,向來置辦得簡易,唐瀠熟稔她的性情,故而並不會違背她的意思行事,只是她自己的贈禮每年都很用心,今年的亦在籌備中。


  當然,今年的這份,心意會更特別些。


  適才唐瀠接過酒罈時,便狀似無意地牽住了太后的手,眼下仍舊輕輕握著。車內安靜,幾乎能聽見自己強有力的心跳,唐瀠偷偷看了眼太后,見她只是望著窗外,秋日和煦溫暖的陽光將她的側臉映照得柔和而精緻,唐瀠壯了壯膽子,慢慢地挪近幾分,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


  車內無旁人,只她們二人,只是這般隔著衣料的肌膚之親,她也猶如偷香竊玉的採花賊似的。


  忽而,太后回頭,向她看過來,她先是緊貼著太后的半邊身子僵了下去,接著她便深深溺入太后那雙剪水雙瞳內,整個身體霎時軟成一灘爛泥,大抵還是扶不上牆的那類。


  「……阿娘?」唐瀠強撐平靜,心虛地問道。


  太后的視線滑向被她握著的手,適才她的力度大得令她生疼,更隱隱發顫。疑問只是淺淺地擱置在心底,太后看著她,神色平淡地說:「到了,下去罷。」


  「好、好。」唐瀠忙不迭地答應。幸好,幸好,阿娘沒有發現,她這般想著,狂跳的心臟緩緩平定下來,遂與太后一道走下車駕。


  山路再如何平坦,終歸狹窄,江夏別業卻將門前道路拓寬了,以致兩駕車馬可并行。別業美輪美奐,朱紅青瑣,飛閣流丹,道旁栽種兩排常青樹,呈參天之勢,鬱鬱蔥蔥,樹蔭下光影斑駁,颯颯秋風穿林而過。


  江夏與駙馬薛階下拜施禮,赴皇親之宴,便是家事,家中太後為尊。她款步上前,虛扶起二人,笑著道:「今日來此是賓客,你們好生招待便是,無需多禮。」


  唐瀠也上前一步,與太后並肩,她還未說話呢,江夏像是捕捉到什麼稀奇事兒,搶口道:「陛下這耳朵怎地飛著兩抹紅?」深秋時節,又是山裡,總不能是熱的罷?

  太后聞聲,也望過來,眼神頗為尋味。唐瀠一面在心中暗罵江夏碎嘴子,一面繞開這話不答,只笑容不減地道:「姑母,囡囡呢?前陣見時,她在睡覺呢,今兒個醒了不曾?讓我瞧瞧。」


  母親哪有不珍視孩子的,說了這話,江夏果真忘記追問了,領著二人往裡走,臉上難得顯露出正經的慈愛神情:「約莫是曉得舅母與表姐過來,才醒了沒多久,乳母在喂她喝奶呢。」


  御駕與鳳駕後面,是王公宗親的車駕,薛階留在門前,迎接陸陸陸續的賓客。


  嬰孩受不得風,被裹在襁褓內,只露出個小小的腦袋來,剛喝完奶,水潤潤的小嘴嘟噥著。十分不怕生,一雙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望了望四下,既而停留在太后清貴玉秀的面容上,連母親江夏也視若不見了。


  嬰孩是被太后抱在懷裡的。她垂眸看著這小人兒,恍惚間像是回到十數年前,筵席后冒著風雪回來,小小的唐瀠在她懷中,便是這般目光膠著地盯著自己,濕漉漉的眼睛,讓人心生憐愛。


  唐瀠耐心著逗了會兒嬰孩,又見她眼巴巴地看著太后,活脫脫一個潛在的小色鬼,加之太后還沒有將她還給江夏的意思,便醋意大發起來。礙於這日是百日宴,不好使性子使人下不來台,她只是如兒時那般嬌滴滴地撒嬌道:「阿娘,兒也要抱抱——」


  王公宗親還在來的路上,屋內都是親近之人,無甚丟臉的。


  江夏笑她:「這麼大的人了,又是九五之尊,還要阿娘抱抱,羞得很。」


  太后無奈地看她一眼,知這壇陳年老醋多半又打翻了,便將嬰孩小心翼翼地交還與江夏。不遠處已有喧鬧的人聲漸近,太后與皇帝在此,會喧賓奪主。於是,她牽起唐瀠的手,與她抬步走出屋子。


  太后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落進唐瀠的眼裡,她交還嬰孩時並無留戀的神色顯露出來。唐瀠細緻地捕捉到這點,心裡切切實實地歡喜著,唇畔蘊著抹如同灑了蜜般的甜滋滋笑容,更緊了緊被她牽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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