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立威
思來想去,猶如被塊石頭重重壓著,唐瀠終歸不能放心。翌日清晨,她去未央宮請安,太后才起榻不久,她坐在銅鏡前,宮娥正與她上妝。她烏黑如鴉羽的髮絲高盤作髻,精緻華貴的金釵翠鳳斜插在髮髻上,晶瑩剔透的珠滴向下垂落,與兩截漂亮雪白的耳垂相得益彰。
唐瀠入殿後便不由停住了腳步,她站在太后的側後方,入目所見是她秀美絕倫的側臉。視線一寸一寸地踱過她弧線優美而流暢的下顎線,唇瓣紅潤如櫻桃,是浸水透濕般的飽滿可口,宮娥上妝,太后微微側臉,上唇正中的朱紅唇珠若隱若現,唐瀠屏息凝神地盯著,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視線再往上,是筆挺秀麗的鼻子,是宛若一汪明泓的眼眸,忽而唐瀠看見宮娥拿著螺黛在為她畫眉。這宮娥並非常做粗活的下品宮娥,她的手稱不上老繭遍布,亦稱不上枯黃醜陋,其實白凈纖細。即便這樣的手上妝時撫觸太后如玉雕琢的臉龐,唐瀠猶是覺得仿若暴殄天物。
她抬步上前,走到太後身旁,極是自然地接過宮娥手中的螺黛,輕聲道:「阿娘,我親給您畫眉罷。」畫眉是夫妻閨房事,她脫口而出便覺不妥,再想收回為時已晚,手裡拿著的螺黛重若千鈞,放下不是,不放下亦不是。
驀地想起昨夜莫名將太后絆住的小石子,唐瀠下意識地看向她的眼眸,太后抬眸看她手中的螺黛,又移眸看她,這次停眸凝視的動作稍久些,片刻后才點頭道:「好。」
她的眸色如常,神情如故,別無異常。
然而心裡仍然有處地方起了撫不平的褶皺,似乎預示著她遺漏的重要細節,很快歡欣喜悅如浪潮般湧上心頭,將褶皺悉數掩蓋。唐瀠屏住呼吸,她剋制住驚喜難抑的顫抖著手畫眉,螺黛淡若遠山的顏色由淺入深地細細描摹著眼前這一雙斜飛入鬢的墨眉。
墨眉下方生著一雙長而不細的鳳眸,太後用它看向銅鏡中的唐瀠,她再沒有移開過視線,一貫無悲無喜的眼眸中彷彿凝聚了千般不舍萬般留戀的情愫。長眉幾近畫好,不同於往日風華外露的眉型,眉尾微微收了一筆,斂去過於奪目的氣勢,平添些許嫵媚動人。
畫眉人猶如一個懷揣奇珍的孩子,既想炫耀,又怕被奪,更捨不得出於自己的私心埋沒瑰寶。
唐瀠將螺黛放下,她忽而看見太後燕居服的前襟衣帶未系好,垂眸便能隱隱約約地窺見她鎖骨間光滑細膩白皙如雪的肌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處,她驀地羞紅了耳垂,欲替她將衣帶系好,這樣的事情她從前便替她做過,母女間尚算合乎禮節之事,她不會因此起疑。
唐瀠伸手,將觸及衣帶時,太后忽然按住她的手,垂眸淡淡道:「卯時將至,莫要再逗留了。」
唐瀠望了眼殿中漏壺,欣然笑道:「好,我這便去上朝,晚些再來見您。」
宮娥內侍簇擁著她離去,太后坐在殿內,她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這樣的眉型無疑切合了她的心意。她熟稔自己的喜好,亦如自己知悉她的心事,十數載的撫育與相處,她們是彼此間最透亮光滑的一面明鏡。
片刻后,忍冬入內道:「殿下,余大人與醫正皆已在偏殿等候。」
太后淡然道:「請他們入內。」
薛階往烏韃派遣的使節未有音訊,但路途遙遠,氣候苦寒,興許被耽誤了行程。兩國邊境的布防已然加固,倘若烽煙點燃,立時便能緊急應對,不會落入被動挨打的下風。除卻烏韃,包括居黎、珀司、阿托耶等國在內的藩屬國使節近日紛紛抵京,將本國貢品獻與皇帝,願兩國永世修好。
這些藩屬國或是前朝時便奉中原帝國為自己的宗主國,或是被本朝太/祖、成祖兩代皇帝以強大的武力收服,藩屬國每歲納貢,其中如居黎與珀司之屬,國主的冊立需宗主國的君王頒賜詔令璽印,衣冠佩飾遵循藩王制,身份地位儼然如臣下。
兩者的關係是一定程度上的唇齒相依,故而與之對應,宗主國會出面解決藩屬國內部的紛亂,助其穩定動蕩不安的局面。譬如去歲內亂的居黎,奸臣篡位,戕害居黎王室,最後居黎使節求援,晉朝出兵剿滅亂臣賊子,匡扶居黎幼主即王位。
來朝的使節均居於會同館,由鴻臚寺的官員接待,冬狩結束便返回故土。
雖然之前唐瀠曾命薛階向珀司的使節強調,勿要進貢面首,但是珀司的腦迴路顯然是九曲十八彎,他此番抵京,帶了男女面首共三十人,最小的十二三歲,最大的亦未及弱冠。唐瀠真是被氣得腦仁疼,說多錯多,又語言不通,即便有譯者,難保沒有語境上「美麗的誤會」,她再不好開口斥責使節,怕他回去便將自己視作無欲無求清心寡欲的君王,既不好男色更不好女色。
滿朝文武的眼睛幾乎都直勾勾地盯著這些鮮嫩可口的面首,剩下幾雙卻是直愣愣地望著御階上的唐瀠,顯然是無聲地勸諫她勿要色令智昏。於公於私,借她熊心豹子膽她都不敢豢養甚至寵幸面首,她只是如往年那般吩咐宮人將面首領下去,在京的王公宗親有需求的自會上門尋她討要。
秦覓已經斬首示眾,雍州布政使的位置由右布政使頂任,於是便留出一名官員的空缺。各州布政使官居從二品,是地方政府的長官,來日亦是中央六部的有力競爭者。唐瀠屬意的人選是先帝年間便兢兢業業的一名女官,她年逾四十,至今未嫁,論政績資歷已然足夠。
此番,她並未調用朝中輿論,而是上朝時自己親口提及,觀眾卿反應。
諸君大驚失色。遍觀三朝,從未有女子官居三品以上,此先河一開,日後覆水難收!
朝臣間面面相覷,不敢貿然出口,便紛紛矚目於兩位丞相。只見蘇燮執笏出列,慨然陳詞,贊其才德俱佳,堪此重任。蘇燮宣麻拜相后,雖然固守兩袖清風,但是依附者日益增多,他出言,他身後之人便紛紛附議。反觀蕭慎笑而不語,這態度亦非矢口反對,更像默許,既而又有一批適才議論紛紛之人閉口緘默。
接著,再觀另三位先帝委任的輔臣,明彥之、樂茂從蕭慎之流,而王泊遠……
六部尚書位列次排,刑部尚書張璟斜著眼睛覷了覷王泊遠,果見他按捺不住,手執笏板出列道:「陛下,先帝年間未有此例可循,望陛下收回成命!」
唐瀠眉梢上挑,反問道:「先帝?卿事先帝,或事於朕?」
王泊遠下跪,一揖到地道:「臣先事先帝,後事陛下,臣之忠心日月可鑒。本朝素以孝道治天下,陛下萬不可違背先帝遺願,悖乎祖制!」
王泊遠亦非無朋黨,見狀,便有數名官員出列叩首,勸諫皇帝。其中,一名給事中尤為激憤,脖頸通紅地痛陳:「陛下,此舉無異於乾坤逆轉,陰陽紊亂!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天下定生動蕩巨變!」
聞言,滿殿嘩然,勸諫要引經據典是沒錯,卻不該不分場合衝動行事。給事中說完,臉色唰地變白,他適才儼然口不擇言,王泊遠跪在他前方,狠狠地回頭瞪他一眼。給事中連頭也不敢抬了,額頭死死地抵著金磚,即便如此,仍舊猶如芒刺在背。
時間流逝得十分緩慢,如凌遲般割剜著他的身心,死寂沉沉的殿內,一聲又一聲由遠及近的步伐。給事中的鬢角霎時淌滿了汗液,一滴一滴地滑落到光可鑒人的金磚上,他眼角餘光瞥見一雙赤色雲履,既而便有分辨不出喜怒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道:「卿家將頭抬起來。」
聖命豈可違?
給事中抖如糠篩地抬起頭來,唐瀠長身玉立在他眼前,嘴角含著抹笑意地道:「卿家不妨回頭瞧瞧,外面天上掛著的是金烏或是玉兔?」
給事中僵硬而緩慢地扭頭去看,隆冬的天氣,只有朔風嗚嗚地刮著,既看不見太陽更瞧不見月亮,但他敢說無日無月么?君王即日月。
「答話!」唐瀠忽然厲聲喝道。
給事中嚇得臉色發青,顫聲道:「臣失言,臣罪該萬死。」他一面說,一面叩首,一下重過一下,漸漸地,額頭便被磕破,滲出殷紅駭人的鮮血來。他的確失言,母雞打鳴,家庭就會破敗,喻指女人當政,國家就會滅亡,然而他侍奉的君主就是女帝。
適才唐瀠厲聲呵斥時,滿朝文武皆跪下,異口同聲地懇請陛下息怒,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即便息怒,這給事中必定難逃死罪,果不其然,此刻他已被內侍拖下去,杖殺。
此事還未了結,諸人都瞧見了唐瀠手裡拿著一本冊子,她今日儼然做足了準備,殺雞儆猴而來。
王泊遠現下連氣兒都不敢喘,唐瀠步履沉穩地朝他走過去,片刻間,她就換了副親和仁善的模樣,與之前生殺予奪的她判若兩人:「卿之言出自肺腑,朕追思先帝以楷模,常念先帝故事舊例,其未嘗不以朕之大父乃至朕之曾祖母為表率,豈是違背孝道?」
唐瀠此言,將晉朝首位女帝直接搬了出來,末了,她還將手中的冊子親自遞與王泊遠:「卿掌吏部,此卷宗是世宗年間的官員詳錄,不妨仔細翻翻,是否有舊例可循。」
王泊遠顫顫巍巍地雙手接過名冊,翻與不翻,這雍州右布政使之位已然定下。皇帝多此一舉,是在挽回他的顏面,他畢竟是當年助她登基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