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誕辰
這些事情,唐瀠起初便無意隱瞞,加之深宮中長舌婦俯拾皆是,故而她確信太后定然聽聞了宋稷赴任荊州之事。她雖然是信守當日在未央宮的諾言而提拔宋稷,但是實際的目的則是出於私人慾念將他趕得越遠越好,俗話說,做賊心虛,唐瀠近日面對太后時便很是心虛。
偏生太后對此事的態度是毫不關心,唐瀠卻不曾因此安然坦蕩,反而陷入愈加矛盾的心理中。太后不關心宋稷的出路前途,可證宋稷於她而言可有可無,並非自己設想的所謂「情敵」。然而,宋稷好歹是頗為契合的棋友,太後幾近於漠然的態度,略微有些反常,讓唐瀠的心虛更甚。
好在隨著日子一天天地往後推移,太后的誕辰即將來至,唐瀠不知不覺中便將心虛拋諸腦後,仍然是得閑便往未央宮跑。
是日,她過去時,太后在與顏殊品鑒一幅畫卷。
兩張案幾拼在一起,畫卷才得以鋪展在案几上,足見其篇幅之長。這是一幅金陵四景圖,春夏秋冬依次呈現於眼前,街衢坊市的繁華熱鬧歷歷在目,笙歌曼舞夜泊秦淮,畫堂珠簾煙鎖人家。畫上的景物行人獨具金陵韻味,工筆精緻獨秀,推知乃大家手筆。
兩人看得入迷,唐瀠悄聲走過去,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她趁著縫隙便看見秋景上有句題詞: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顏殊與太后品鑒這幅畫卷時的模樣大不相同。顏殊手捋鬍鬚,見某處值得稱道便頻頻點頭,見某處略有瑕疵便面露憾色,片刻后又執起茶盞啜一口茶,顯露出來的全然是置身物外的欣賞之意。唐瀠看著太后猶如寒松霜竹的背影,她不像顏殊左顧右盼,她似乎一直在凝視自己眼前的一塊畫景,看了很久都看不夠,顏殊笑著與她指了一處亭榭,她才微微轉頭。
僅僅是背影,唐瀠的腦海中卻已然勾勒出一雙平靜如水的眼眸,這雙眼眸此時此刻積聚了對故土濃郁而又內斂的思念。
金陵。唐瀠在心裡重重地為這個地方劃了一筆醒目的顏色。
「阿娘。」唐瀠輕聲喚道。
她抬步,徑直走到太後身旁坐下,又向慢慢悠悠呷茶的顏殊笑說:「阿舅今日也在。」整個過程,自然得猶如她適才並未偷偷摸摸地躲在後面暗中觀察。
金陵顏氏是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人多的地方紛爭便多,故而唐瀠雖不知顏殊當年何故與家族決裂,卻並無揣度內情的好奇心。誠如當年顏邕與顏遜街前爭執所說,假若顏殊尚容於家,他占嫡占長,輪不上顏遜借勢作妖。
人各有志,顏殊入京數月有餘,不曾顯露出半分入仕之心,他只遍訪隱士怪才,進而撰寫遊記罷了。唐瀠知他與太后兄妹感情甚篤,遂給了他一個虛銜,在燕京四處行走便利許多。
顏殊笑著與她道:「友人贈畫,我便攜它入宮,想讓你阿娘瞧瞧。」
兩人說話的功夫,太后已在命人將畫卷收回畫軸。凡畫卷書法,上面均有印章與時辰年月,唐瀠仔細辨認一番,印章所屬非她熟知的名家,時辰年月亦去日甚近,畫卷上描繪的並非金陵全貌,似乎囿於幾個固定場所,與其說是友人贈畫,不如說是友人特意作畫。
唐瀠只將這個猜想藏在心底,她抬眸,看見太后瞬息間神色如故,忽然湧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味道。這座深宮,猶如一個精緻的鳥籠,將她困鎖了十數載,她似乎從未曾為自己活過,譬如眼下,她生怕自己因她之故而堅定遷都的意圖,才將自己思念故土的情緒霎時便化於無形。
遷都誠然是件大事,燕京既是本朝的龍興之地,又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優勢,其重要性自不消說。她假若要遷都金陵,滿朝文武必定矢口否決,以死相諫,金陵有王者之氣不假,歷史上定都於金陵的朝代卻皆短命而亡。
無論此事當不當做,急不得,更不可輕易宣之於口。
唐瀠垂首斂目,再抬頭時神色已如往日一般,隨意地撿了幾件朝堂上的事情聊了起來。
臘月十三,太后誕辰千秋節。
文武百官進箋慶賀,王公宗親獻禮祝壽,光祿寺掌前朝賜宴,尚膳監司后廷家宴。觥籌交錯,祝酒叩歌,其樂融融,語笑喧闐,筵席過半,醉而離席者十之六七,諸人笑稱楚王酒之烈之醇尤勝杜康,誠可醺而解愁也。楚王聞言,舉爵豪飲,起身欲言,須臾即醉倒於席上,呼嚕酣眠類彌勒,諸人見之大笑。
男人席間好清談,上及國政,下涉家事,有酒助興,更猶如被套上了碎嘴子的debuff,話匣子打開便再難關上。
諸公縱然爛醉如泥,宮禁前自有宮娥內侍服侍歸府,命婦女眷便不作逗留,收下未央宮太后賜予的禮物,紛紛告退離去。
家宴設在上林苑,唐瀠與太後走出上林苑,離未央宮尚有些距離,冬日凜冽的寒風將絲樂笙歌之聲隱約悠揚地送至耳畔。腳下是一條雅緻閑靜的小路,道路兩旁垂手肅立的宮人手執宮燈,將四周的景物映照得清晰如白晝,昏黃暈靄的燈光一叢叢一簇簇一點點,向小路的盡頭延伸下去。
今日的千秋宴,余笙與薄玉攜禮而至,適才四人本是一起出來的,唐瀠遣了青黛與池再,將她們護送出宮,眼下除卻宮娥內侍,僅她與太后二人而已。
「阿娘,長壽麵好吃么?」唐瀠輕聲問道。
太后側臉看她,她低頭瞧著地面,纖長如薄扇的睫毛微微顫抖,又是這般忐忑不安的模樣。太后彎了彎唇,裝作不知:「好吃,約莫是尚膳監今年換了位師傅,口味比以往還合心。」
「當真?」唐瀠高聲問道,呼吸霎時急促起來,很快又靦腆一笑,「唔,是我親手做的長壽麵。」她前世廚藝欠佳,大學畢業以後在外生活只是外賣快餐二選一而已,親自下廚,無論前世今生實然是破天荒。
太后佯作恍然大悟:「哦——此刻回味起來,面略微差些勁道。」
唐瀠一怔,忙道:「麵糰並非我親手揉制……」
「湯底不夠鮮美。」
「呃……約莫是選材不好……」
「佐料齁了些。」
「……啊?大抵,大抵……油鹽是師傅放進去的。」
太后停住腳步,笑著向她問道:「這般說來,長壽麵到底是誰烹制?」她的唇角罕見地蘊著抹促狹的笑意,若說她平時淡若梨花,此刻便燦若晚霞,是舉世無雙的光華動人,似乎將四下璀璨燈火都比了下去的耀眼。
唐瀠初次見她笑得如此欣然,即便頓悟自己被戲弄一番,亦只是跺了跺腳,半似撒嬌半似嗔怪地道:「阿娘——」整碗長壽麵,除了碗,其他都是躬身親為,不曾假手於人,她付出了心意,說不在乎她的感受是假話,她希望在她眼裡這碗面真的很好吃。
她低著頭,耳垂染了兩朵桃花,扭扭捏捏地用左腳尖對著右腳尖,全然沒有平時震懾朝臣的君王氣度,卻十分惹人憐愛。
「傻瓜,我知是你親手做的,豈會不喜歡?」太后將攏在溫暖厚實的狐裘里的手伸了出來,撫摸她在漫漫冬夜裡略有些冰涼的臉龐,溫聲說,「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
后一句話猛然將唐瀠才落回原地的心高高提起,她僵硬地抬頭,看著太后,顫聲道:「阿娘,我……」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我該如何說?如何說才是最好的託詞?
「你很孝順,日日如此。」太后的聲音輕若一縷風,將唐瀠心中諸般複雜的情緒一一吹散,留下長鞭似的內疚拷問著她愧為人知的心事。孝順?阿娘竟說她孝順,孝順的人會對撫育自己的母親生出……這樣的心思嗎?
她抱愧又心虛地垂下腦袋,太后凝視著她,眼底的疑慮在她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愈加濃重。
「孔明燈——!」忍冬吃驚道,她向二人指了指前方的夜空。
兩人同時抬頭望去。
腳下所處是平坦低緩的地勢,不遠處是上林苑中的長亭,一盞盞孔明燈在繁茂的梅林間緩緩升起,冷冽的朔風呼嘯著,孔明燈上的燈火忽明忽暗,如凌霜傲梅般堅韌地攀至天上,交錯編織作了星辰,照亮如墨的夜空。
這般大的手筆,用腳趾頭想想亦能推知何人所為。
長亭上空已然透亮無比,形狀各異的孔明燈仍舊接二連三地被唐瀠安排好的宮人點燃升空。燃得快的,迅速便竄了上去,燃得慢的,晃晃悠悠地漫步到梅樹的枝椏處,被肆意起舞的梅花花瓣掩映了,遠遠觀望,猶如一盞盞被懸挂在樹上的花燈一般。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太后望著這意料之外的驚喜,她唇角的弧度越彎越深,她沉靜如水的眼眸映滿了是夜僅為她一人而徹亮如晝的夜空。孔明燈很美,唐瀠只看了幾眼,便惴惴不安地看向太后,見她笑了,自己才咧嘴傻笑,此時此刻的她,再非願效堯舜的明君,卻猶如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眼前之人,便是一笑傾國的褒姒。
「阿娘,您喜歡就好,夜裡風冷,莫要在此處久留。」唐瀠挽著太后的手,勸她道。
太后輕輕點頭,又佇立片刻,顯出不舍的神情,才抬步向前。走了沒幾步,她卻忽然被腳下之物絆住,險些跌倒,唐瀠忙扶住她,關心道:「阿娘?」她回頭,看見身後是塊小石頭,繞過去或跨過去即可,被它絆住的概率實在有些低。
與此同時,唐瀠感覺到太后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這力道使得她略有些吃痛。但倏爾,她便鬆了力氣,神色如故地道:「長庚,你楚王叔爺適才醉得厲害,宮人照顧他,我不甚放心,你替我回去瞧瞧。」
若不放心,適才何以不說?
唐瀠猶豫著道:「阿娘,我使人回去便是。」
「我讓你去,你便親去。」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硬,帶出不容置喙的強勢來。
唐瀠抬眸看她,見她只是望著腳下的路,再無異色,便讓步道:「好,我聽您的話過去瞧瞧。」她走時,又吩咐忍冬好生照顧太后。
片刻后,忍冬見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她扶著太后,憂心忡忡地輕聲問道:「殿下,您……」她的視線落於太后的眼眸,隨後果決地向徐九九道,「傳鳳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