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摩挲
冬日的夜晚說短也短,說長也長,短不過更漏聲聲催人醒,長不過白雪皚皚侯人歸。
案几上一盞鶴嘴銅燈,將紙間娟秀的黑字映照在暖黃暈靄的光亮中。唐瀠手執紫毫,剛柔得濟的筆尖行雲流水般寫就翩然飄逸的字體,起初筆力穩當筆鋒正勁,漸漸地,字與字之間便憮然地繚亂起來,忽然窗外寒鴉嗚啼,手腕隨之猛然一頓,污漬落下,手跡輒廢。
她盯著眼前這團墨點,視線又上移,雙目掃過自己臨寫的詞句,朱紅的櫻唇抿成緊緊一線,眼底漫過微不可查的哀慟。
墜馬是假亦是真,唐瀠終歸併非身手矯健的特技演員,雖是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從馬上結結實實地摔下來,焉能無所損傷?所幸傷在腠理而非筋骨,只是對外言之傷情較重,遂暫將朝政交由太后與兩位丞相協理。
朝野早早地逼她冊夫納君,概因先帝無子無嗣以致國本不定朝政停滯,故而不欲她步其後塵。此番她先將遺失寄名鎖之事傳開,繼而墜馬負傷,待寄名鎖合浦珠還,再請了緣入宮暢談佛法,藉以向內外表明——非我不願冊納,實是身處佛家,諸事需循佛理,此時不宜破戒婚嫁。
這些伎倆,興許能瞞過文武大臣王公宗親,唯獨騙不了一人。
風雪夜,心中巨石懸而未落,入眠不得,她便起榻寫字。
本是為了打發時間熬過漫漫長夜,趁興起筆,興盡收筆,眼下再回頭看去,竟是字字誅心——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何如當初莫相識……」唐瀠口中喃喃。她墜馬負傷的消息四下咸聞,太后不會不知,然而都已過去半日,她卻未親來探望。直至今生今世唐瀠方知,這世間果真有一人能與芸芸眾生區分開來,得她撫慰便抵得過千萬人的關切,若遭她冷待縱有千萬人殷勤亦只是過眼雲煙不足道哉。
窗外朔風正勁,飄雪絮絮,殿內融融炭火,卻暖不盡心頭半寸冷意。
但很快,她眼中零星的哀慟便煙消雲散,又毅然執起案上的紙張,將它就著燈火點燃,化作青煙餘燼裊裊而散。
阿娘不來看她,她是難過甚至怨怪,但是倘若要因這些許難過與怨怪而「何如當初莫相識」,她是無論如何都無意為之。勞有所獲素來是句傳頌於世的心靈雞湯,勞尚且未必有所獲,又為甚苛求感情等價?說到底,她喜歡她,是她一個人的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什麼樣的因結什麼樣的果,她願意承受自己難得一次任性妄為的後果。
勞什子的「何如當初莫相識」,她只怪,因緣際會,自己終究是生錯了身份,未能與她坦坦蕩蕩地早結連理。即便而今,情義兩心知,亦唯有裝聾作啞,在彼此面前十年如一日地演著母慈女孝的戲目,其中不乏文武朝臣喝彩之聲。
可笑,卻又可悲得很。
翌日,晨光熹微,透過窗紙,碎金般灑落在床榻上。
這樣輕微淡薄的光亮顯然不足以將睏倦酣眠的唐瀠從睡夢中喚醒,她是被熟悉的肌膚觸感給猛然驚醒的,雙眼倏地睜開,便看見昨夜垂落的淡金龍紋床幔早已被人掀開到兩側,而她心心念念之人現今就在她眼前,令她恍然如夢。
安安靜靜地醒來,唐瀠沒有出聲,只是滿眼眷戀地看著太后姣好的側臉。太后側對著她坐在床沿,修長素凈的手將她的褲管小心翼翼地卷至膝彎,擦傷或青或紫甚至血點密密,猙獰地呈現於她目下,毫無遮掩。
從唐瀠的方向望過去,便恰可見她薄唇微抿,素來清冷的面容竟顯出不忍又心痛的神色,唐瀠的腦海里霎時浮現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古訓,滿心愧疚,她不及思索,下意識地拉過衾被遮掩住傷處,又若無其事地笑道:「阿娘,昨夜上過傷葯了,不妨事。」
看見她,積攢一夜的委屈難過如石沉海底般沒了音訊,心裡唯有欣然與滿足,適才被她輕柔碰觸的肌膚被電流漫過似的,□□難耐,卻再察覺不出絲毫傷處被布料摩挲的疼痛。
唐瀠由衷地展顏歡笑,抻了抻兩條傷腿,欲壓抑心頭一股忽然而來的悸動,她忙移開與太后相對的視線,又略顯緊張地動了動尚還露在衾被外的玉葡萄似的腳趾頭,嬌嫩的臉蛋須臾間便燦若晚霞。
太后淡淡瞥她一眼,並未說話,只是復又將她欲蓋彌彰的衾被掀開來,接過宮娥手上的葯盞,用醫用的木棒挑了些許淡綠色的藥膏,敷抹在一條條觸目驚心的傷痕上,力度輕柔得彷彿細紗拂過,留下陣陣如夢似幻的涼意。
唐瀠此刻才想起,醫官診治時便囑咐了青黛,傷患之處每日早晚敷藥兩次。昨日阿娘雖未親來探望,心裡何嘗不在惦念著她,先垂詢醫官,繼而又將這等連她自己也忘得乾乾淨淨的瑣碎事情都牢牢地記在心中。
還……還親自給她敷藥。是否、是否阿娘其實並不十分在意……在意這種看似違背倫理綱常的感情,才能克服與她肌膚相親的心理障礙。
天人交戰,心跳如擂鼓。唐瀠終於借來幾分勇氣,怯怯地抬眸看向太后,欲從她的面容中洞悉些微有別於往日的神色。太后專註於敷藥,待將木棒擱在葯盞中,她空出手來高挽褲管,一層又一層地卷上去,再往高處,卻是……大腿內側了。
傷在那處實非唐瀠所願,然而傷都傷了她還能如何?昨日,是青黛給她上的葯,除了藥膏刺激傷處的疼痛外,再無旁的感覺。但是眼下,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太后冰涼的指腹時不時地擦過自己的大腿內側,撩撥起心間的□□餘燼,只待復燃。
既是羞恥,又是快慰,隨著時間的推移,後者竟漸漸佔了上風。唐瀠情不自禁地伸手扣住了床沿,嗓音喑啞著道:「阿娘……我……」她想說,我自己來上藥罷,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興許她從心底便早早地盼望著這一日,才會這般難以拒絕。
殿內宮人並未屏退,床榻邊上就侍立著宮娥。雖俱都垂首斂目,但想到自己適才顫抖得幾乎不成聲的話語被她們聽了去,羞恥感又如浪潮般湧上來,扣著床沿的手指用力得骨節發白,她匆匆忙忙地低下頭,恨不得自己是零落的塵土,遭人忽視無人矚目。
「嘶——」傷處驀地劇痛,唐瀠蹙眉,倒吸了口冷氣。
太后聞聲,抹葯的動作頓了頓,低聲問道:「弄疼你了?」她語氣淡然,神色如故,仿若並未聽見那聲夾雜著忐忑與渴求的「阿娘」,連這句問話都顯得毫無誠意,細細聽來竟像是存心讓她疼上這片刻似的。
唐瀠不及答話,太后便將手上的物事交與宮娥,起身道:「此事我總不如宮人嫻熟,讓她們給你上藥,我去命人將朝食備好。」
見她背身離去,唐瀠半卧在榻上,喉間動了動,眸色閃爍波動,終究是沒有說出挽留的話。她們之間,其實只剩下一張囿於世俗倫理的窗戶紙尚未捅破,身份仍然是以往的身份,然而諸多細節卻不知不覺地起了些微妙的變化,譬如她再難對她借口撒嬌強作親近。
有得必有失,這世道有時候確是公平得很。
阿娘到底……還是避著自己,不曾跨過那道心坎么?倘若自己再佯裝得□□無縫些,能否一直瞞著她,不讓她知曉?她要的,從來都不多啊,而今卻連彼此坦然無畏地相處都成了空談。她低頭想著,心裡的酸澀碎石般梗在她的喉間,一陣又一陣,漸漸地化作令她幾近窒息的疼痛。
傳朝食,吩咐下去即可,太后並未走遠。
她走出寢殿,漫步在廊下,這日沒有落雪,天氣卻是冷的,風亦是微寒。
忍冬趨步走來,先將事情上稟:「殿下,昨日調出來的律例疏議已原封不動地著人搬回禮部了。」雖說好歹是多年的主僕關係,她近來卻很是勘察不清太后的心思,霧裡看花般越看越迷糊。照那日的說法,陛下該是喜歡小娘子了,世宗當年既已開了女帝冊立皇后的先河,輪到陛下自己,此事又豈有難辦之理?何必彎彎繞繞。
太后望著庭苑中的海棠依舊,只輕輕點頭,倦於言語。
忍冬卻瞧見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忽而訝然道:「此處風冷,殿下待了幾時,耳朵竟都凍得通紅起來!」她知悉太后如今的身子,是以十分緊張,才僭越失禮地驚乍出言。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兩側耳垂,的確略微有些溫熱,卻絕非受凍所致。攏在狐裘袖管里的手,指腹間輕捻一番,她似乎憶起了什麼,眼眸中罕見地閃過些許羞赧與窘迫。須臾,她便鎮定下來,唯恐忍冬又擔憂得哭鼻子,便略微寬慰道:「只歇歇腳的功夫罷了,礙得些什麼?」
一面說,一面往暖和的殿內走去。
忍冬問道:「殿下,翰林院的衛大人,今日需召見么?」昨日,太后提過一句,她便記下了。
太后的腳步停滯下來,膠著在地上一般,良久后才淡淡道:「無需了。」
召見或是不召見,但憑主子所思所想,忍冬不以為意。太后卻是在心裡長聲喟嘆,朝臣逼她,她尚且能做出這般傷害自己的事情,倘若自己逼她,又該是如何覆水難收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