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得見

  人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是年冬日,事情卻不見得較秋日少。


  精於騎射之術的皇帝打馬球時竟突然墜馬,傷勢未愈以致接連數日難理朝政,唯有假託與人,著實令滿朝文武吃一大驚。好在冬狩已過,來朝的各藩屬國使節亦如約返回故土,否則當與其可趁之隙,諸如烏韃儕類許會賊心復起,又平白橫生枝節。


  年關將至,各司衙署整理今歲卷宗,待除夕日便封印休沐,闔家團聚。閑暇的衙署居多,但忙碌的同樣不少,長江以北的州府郡縣自入冬,每每日作風雪夜凝冰霜,這樣的天氣,民間百姓的屋舍常被積雪壓垮暴風吹倒,需朝廷周濟,否則風餐露宿缺衣少食,寒冬定然捱不過去。


  此事素來是戶部與各州布政使司責轄,北方人血性方剛,悍匪趁機作亂亦是常有,又得派兵鎮壓剿匪。只是凡事必得有個精明睿智的領頭人方能上下齊心事半功倍,這且是個證明自己的才幹以平步青雲的差使,朝中多方勢力勾心鬥角,欲將自己門下之人塞進其中,幾乎爭紅了眼。


  爭歸爭,倘若現今秉政的太后未有示下,最終人選須經吏部尚書嚴屹過目篩選,遂能酌定。


  嚴屹起複后,入朝不足一年,這般的官員,起初難容於黨羽,更事事為黎民黔首考慮。雪災緊急,刻不容緩,是以地方四處陳災的奏疏抵京后兩日內,他便將賑濟百姓安撫民心的一支隊伍擬於奏本上,先呈與太后,又呈與皇帝。


  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無不是多方博弈互相利用的結果,嚴屹的擬本亦然。他知皇帝欲革新吏治,必先抑結黨營私之風,而自己尚未紮根立足,若想施展拳腳,便當仰仗皇帝,諸事唯聖命是從。擬本上的官者、吏者,俱都是少涉黨爭的獨門獨戶,又素有嘉才,非酒囊飯袋之徒。


  不但如此,且將翰林院數位坐著冷板凳的女官劃了過去,此行便可積攢功績,待來日歸朝,擢升在即。


  妙處在於,這數位女官去賑濟雪災是處在聽命上級又使喚小吏的中間位置,不怕底下人陽奉陰違,下她們臉面使她們難堪,如此,小事自然管得來,功績不會沒有。


  這擬本無甚缺陷,唐瀠看過後,便笑道:「卿家與太后看過,太后無異議,便是可行,無需再來稟朕。」她雖傷病,平時卻並不阻人探望,朝臣請見於她,又豈有不允的理?只是臉色蒼白,眼下青黑,看著總是令人不免憂心,於是這陣,再無人上疏勸諫她冊立皇夫廣納侍君。


  嚴屹猜到她會這般說,坦誠道:「此乃朝事,殿下僅暫握權柄,臣不當逾矩。」


  嚴屹此話算是說得委婉了,言下之意在於提醒唐瀠,陛下即要親政,從前不比現下,隨意將軍國政務交由太后,這法子不可取。


  唐瀠卻不意外他作這般想法,她未慍怒,只淡然笑說:「卿,飽學之士也,想是曾聽聞後主獵遇麋鹿之事。」


  南唐後主性仁懦,尚佛道,素有慈悲心。某日,率軍狩獵於密林,飛禽走獸間,彎弓搭箭,欲獵麋鹿。忽聞其聲大類嗚咽,乍有兩淚,主怪之,近前視,乃察其腹鼓如盆,主不忍,遂縱其矣。而後,果誕子。


  嚴屹點頭,示意他有所耳聞。


  唐瀠與他慨然道:「動物尚且如此,人豈不及?母後於我,是高天厚地之恩,若無她,便無我。縱是這江山帝位,是我的,亦是她的,無甚區分。」


  歷朝歷代皆以孝治天下,皇帝若非昏聵,在天下人面前佯裝孝順乖巧總是常理。嚴屹在官場上起起落落,很有幾分察言觀色洞悉人心的本事,但是眼下他從唐瀠的神色上瞧不出哪怕丁點的虛情假意,興許果真句句肺腑,字字熱忱。


  話已說到此處,嚴屹卻並無知難而退鳴金收兵的打算,他在先帝年間因直言極諫而遭貶謫,那時朝堂上蕭黨與顏氏的明爭暗鬥便極是喧囂,他看在眼裡,惱在心中。顏遜雖作古,但太后仍是顏氏女,身後的顏氏依然頗具分量,況且……嚴屹暗暗看了看唐瀠,她的面容與太後幾無相似之處,唯有神情舉止十分相像。


  他不比蕭慎之類的老臣——知悉太后與皇帝雖非親生母女,但彼此之間情誼深厚,於是又以虎毒尚且食子為由,便欲再諫。


  兩人坐於殿內,移門大敞,卻有座屏避風,絕無冷意。


  唐瀠以拳抵唇,竟輕咳半晌,面上緩緩顯出病態的酡紅,池再便上前向嚴屹恭敬道:「嚴大人,醫官有囑咐,陛下日間理事不可過久,恐休養不夠,貽誤傷病痊癒。」


  嚴屹是耿介,但不執拗,他通情理,見狀只好依言而退。待踏出殿門,他走在幽靜的雪道上,池再領命相送,他便問池再:「池中官,敢問陛下的長命鎖尋回不曾?」


  池再腳步微頓,嘆息一聲:「不曾,禁宮各處角落日日在找,總無音訊,愁人得很。」


  晉朝崇尚佛教,世人多信佛,縱然不信,逢上皇帝遺失長命鎖遂墜馬負傷一事,竟如此巧合,心中難免憂慮重重,只盼著這物事儘早尋來才好,方能使人安穩。


  這日,大雪初晴。總憋悶在屋舍內不免壓抑,青黛兀自做了主張,欲使人搬張軟榻到庭苑中,讓唐瀠外出晒晒太陽,久不見晴朗的心情興許能有所轉好。


  唐瀠本是脾性極好,自從太後上次探望過,她更如被人剝去了魂魄一般,青黛說甚她便做甚,讓她晒晒太陽她也就依言而去。


  是以現下,她便躺在海棠林中的榻上,靜看萬物。


  沒有花開花落,沒有雲捲雲舒,唯有暗潮湧動般的心聲,在和她自己說話。


  從前日理萬機,只恨不能將時辰掰開來物盡其用,而今養病偶得清閑,竟忽覺度日如年,光陰彷彿凝滯在樹梢上將落未落的片片枯葉中,連它們腐朽的味道都可細細嗅聞,食不知髓卻貪婪地吮吸這般消極甚至糜爛的滋味。


  須臾間,果不知如死灰的是凋敝之景,抑或是自己。


  唐瀠將目光從枯敗的海棠樹上收回,她自袖袋裡拿出一枚玉鎖。股掌間的玲瓏物事,溫潤晶瑩,赤紅如血,經過這許多年,綬帶日漸古舊。遙想當年她寄名,是阿娘為她戴上的寄名鎖,而今摩挲起來,腦海里霎時浮現出往昔種種。


  這次,興許只能自己將寄名鎖戴上了罷。


  她纖細白嫩的指尖摁在雙魚戲水的鏨紋上,烏黑的睫羽輕輕顫動,將深沉黯然的眸色盡數遮掩。適才,宮人將寄名鎖尋回——但玉鎖實則沒有遺失,縱然遺失,總再有旁物能取而代之,人如丟了,卻是遍尋無果,嗟嘆不已奈若何。


  曆數兩世,她從來沒有對誰付過真心,許是因此,只是遭她冷遇了數日,只是被她避之不見了數日,只是前路漫漫難以求索,便縱容自己墮落成這般萎靡的模樣。


  當了數年的君王,自尊心總比以往更甚些,她愛她,又苦苦將這份愛藏匿到如今,被她識破,自以為顏面掃地,再被她忽略,更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既是狼狽又是心痛,放眼看去,興許足下的泥土都比自己光鮮亮麗幾分。


  阿娘不想見我,我何必去討她嫌?她避我一日,我便避她兩日,三日四日五六七八日……十幾載都相處過來了,彼此間丁點的障礙總該能以蹉跎歲月漸漸抹去。


  唐瀠握緊了掌間的玉鎖,她抿唇,心想——阿娘縱是嫌我臟,我再不去碰觸她便是,一根手指頭都不去碰,她總該放心了罷?即便日後,阿娘與我之間,幾近形同陌路的母女,亦是極好,橫豎早晚的請安問好,我總能見她兩面,禮數中的規程,阿娘避無可避,這就足矣。


  她想罷,指腹忽而漫過滾燙的淚水,令她乍然得驚。再抬手擦擦臉頰,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有熱淚奪眶而出,砸落在玉鎖上,再沿著鏨紋擦過她的指腹。


  唐瀠緊忙拭揩臉上的淚水,幸而宮人適才便被她屏退,周遭空寂,再無臉面可丟,事到如今,亦無甚秘密可再與人窺探。


  她心亂如麻,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收拾儀容上,故而充耳不聞庭苑中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響。


  小道清幽,海棠樹或長或短的枝梢探將出來,錯亂地交織在半空,熹微的日色中,投下密密匝匝的陰影。太后隻身走來,翩然的長裙曳地而行,姣好精緻的面容被陰影中偶爾趁隙逃竄的微弱光暈鍍上一抹柔和一抹溫暖,清冷稍解,只余暖香。


  軟榻就在眼前,太后卻漸漸止步,她目睹了一切。這庭苑裡明明什麼都無,卻彷彿生出一股哀慟的力量,將唐瀠的堅強猛然摧垮。這是她親手撫育的孩子,雖非她親生骨肉,論起性情來,卻與她相差無幾,是一脈相承的倔強克制,然而她竟哭了。


  一聲聲拚命壓抑而又壓抑不住的嗚咽,傳至耳畔,接著,怎奈又沒了動靜。哭,或是強忍著不哭,無疑是後者更令人心疼。


  太后趨步前行,眨眼間便到了榻旁。


  冬日的衣服厚重,唐瀠解下大氅,又將外衫褪至肩下,中衣亦然,於是便露出光滑細膩的玉頸與頸下的雪白肌膚。她欲自己戴上玉鎖,宮人無她命令不敢擅入,因而所處雖是露天的庭苑,此舉倒無甚不妥。


  手裡提著的酒罈置於榻上,這輕微的響動顯然溜入了唐瀠的耳中,她雙肩猛然顫慄不已,繞到頸后的指間涔涔便有熱汗滲出,再捏著玉鎖綬帶的雙手也似無力,輕易便被太後分開來拿到兩側,而那玉鎖卻是在她手上了。


  太后已是看過她一陣,自己搗鼓著玉鎖,奈何就是戴不好。


  這麼多年了,手卻還是笨得很,需人教導。


  太后親替她戴上這「失而復得」的玉鎖,瞥見她眼角的淚痕,心中嘆息,又低聲道:「小七。」


  這相當於她的乳名,太后喚她小七,興許未曾憎惡她到極點。唐瀠忐忑不安地回頭,抬眸應道:「……阿娘?」


  太后看著她,卻是淡淡地嗔怪了一聲:「愛哭鬼。」


  這話中語氣,竟寵溺極了,聽著便很是悅耳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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