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往事

  顏遜?唐瀠愕然。


  顏遜早已作古,即便從前唐瀠恨不得將其殺之而後快,如今他不過白骨森森葬於一抔黃土之下,於她而言,與陌生人無異。眼下再度提及,心裡除卻愕然外,無波無瀾。但隨即她很快想到,當年閬風苑之變,她六哥獻懷太子遇毒身亡,罪魁禍首便是顏遜。


  那時,她以為顏遜只作了這一樁惡,害死了與她投契親昵的兄長,才借兄弟鬩牆離心離德之刀殺人。但此刻聽阿娘說來,竟似乎並非僅此?

  她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不由屏住了呼吸,專註聽下去。


  太后淡然如故,她道:「阿祁尚在人世時,顏遜常趁國舅之便出入中宮,那時我只以他確與阿祁兄妹情深,雖此舉頗為尋常,卻不以為意。直至眼線略得線索,皇嗣中毒竟是顏遜所為,我驚駭之下欲密稟先帝,顏遜卻搶先尋我,迫我與他裡應外合。」


  阿婆寧折不彎,阿娘又遜她幾分?唐瀠自幼受太后啟蒙教導,朝夕相處,觀其行事心性,便知她斷然難以容忍亂臣篡國之禍事發生,遑論禍由出自本家。顏遜逼她,她定是不應,利益相悖,爭執必不可少,顏遜如斯歹毒,甚至可能……


  無需太后再往下說,唐瀠已猜到後文,但她卻尚存希冀,只盼下毒之人其實並非顏遜。她身心皆繫於解毒清毒之上,倘若真是顏遜,他人已死,再去何處尋解毒清毒之法?退一步說,此毒另有他解,阿娘的身體能康健如初,這最好不過,但又教她如何忍下心頭這口不平之氣?


  傷了她的心上人,卻毫無痛苦地死了,血債未償,卻一了百了,竟有如此好事么?從前過去的許多年裡,因她疏忽粗心,究竟錯過了多少真相,以致如今連替阿娘報復這作惡多端之人都做不到。


  她口口聲聲說傾慕她,可到底,她能為她做些什麼?明明她已長大成人,在她眼前卻彷彿永遠都是個孩子,所以……阿娘才會將此事瞞她嗎?因為她知道,即便告訴了自己,亦不過徒增煩惱,於事無補。


  唐瀠抿緊了下唇,握著太後手腕的手不禁鬆開,猶如自覺不配觸碰她、擁有她一般。


  「因兒時印象,我對顏遜脾性作風甚是熟稔,知他殘忍暴虐,手段卑劣。其時我掌中宮不足一年,內外人脈稀缺,根基不穩,若與他衝突劇烈,恐遭不測,只得先應允他,再暗中行事。」餘下,如何行事如何安排如何布局,太后略過不談,但推測一二便知此非易事——先帝年間,朝堂上顏氏蕭黨分庭抗禮,顏懷信辭官退隱后,顏氏為首者即是顏遜,他權柄在握,背著他行事又豈會容易?


  太后微頓片刻,再開口時,眼底漸漸漫散出痛恨與遺憾,這般情緒外露於她而言實是少有,語氣隨之低沉下來:「自先皇嗣中毒夭折,中宮的膳食必經我過目,宮人亦更迭換新,如此風平浪靜了些時日。中宮已如銅牆鐵壁,顏遜再想下手便繞不開我,於是……他又來尋我。」


  話音落下,便是沉默。這沉默背後是怎樣複雜難解的心境,唐瀠無從得知,但她彷彿能聽見太后在心底沉重的嘆息聲。世上並無生來便堅強獨立的人,因失去依靠或情境所迫,才不得已自己肩挑重擔,克服諸多困難險阻,但這樣的人卻與常人無異,偶爾會示人以柔弱無助的一面。


  較之平素便嬌弱幼小之人,反更使人心疼不舍。


  唐瀠看著太后,情不自禁地坐過去幾分,與她挨肩而坐,又將手置於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從小到大,都是太後會對她做出這般安慰人的舉止,如今,由她來做,卻無半分扭捏,反而極為自然。她甚至,心中有種得償所願的感覺,很早很早的時候,她就想成為一個大人,能與她分憂,能伴她苦樂了。


  更令她暗自欣喜的是,太后沒有抗拒,於是她愈放縱了些,竟攬著她的肩頭,將她抱得與自己更貼近幾分。


  僅此,便是安慰,尋常人能說出些順耳體貼的話,她們卻俱是不能。一個是因性情所限,一個是因受其影響,說不好確有不好之處,說好,這般契合心靈的舉止,熟悉非常,顯然能使人放鬆下來,一直藏在心底的往事才能付諸於口:

  「趁先帝病重,有龍馭賓天之勢,他又欲下毒害人,我豈肯應允。我知他並非善罷甘休之人,卻不知他早有后招。你阿婆在金陵去世,我未能扶靈盡孝,心中便有缺憾,顏遜以此為機,與我看了你阿婆的遺書,又以利誘我,誆我他若得勢,定許我就此出宮。」


  太后垂眸,細密纖長的眼睫將她的眸色遮掩於陰影中,她唇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明知或是欺瞞,鬼使神差,我竟應了他。竟眼睜睜地看著,兩個活生生的人,昨日還在喚我母后,眨眼便七竅流血地倒在了我面前,再無生息。」


  顏遜與她通氣,只為伺機下毒,讓她袖手旁觀即可。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她本是心善之人。因一時出宮自由,回金陵弔唁生母之欲,她做出了這樣悔恨終生的選擇,之後的日日夜夜,她時常會夢見這幕悲慘的場景,驚醒后便是無窮無盡的抱愧與自責。


  她甚至痛恨自己,無能更自私!

  初入宮時唐瀠便耳聞諸皇嗣無端中毒身死,又遙想顏遜既能下毒殘害獻懷太子,之前幾位嗣君遇毒之事定是他所為無疑。故而她沒有驚訝,察覺到太后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忙更緊地抱住了她,口上道:「阿娘,顏遜利欲熏心手段卑劣,他借人弱點設下陰謀,實是小人行徑。您已做得很好,幾位兄長我雖不得親見,但就兒而言,您對我素來妥帖細緻,想來對他們亦是如此。養育之恩深厚,他們泉下有知,又豈會怨怪於您?」


  安慰收效甚微,太后不語,良久后才續說:「那之後,便是你弘哥哥了。」四個養子中,與她真正感情深厚的太子弘,唐瀠幼時就常聽宮人提起,但只是宮人,太后甚少提他,像是生怕將傷疤揭開,直面痛處。


  「弘哥哥,我記得,他是染了天花。」古時,天花致命,且藥石罔效,即便皇室,亦束手無策。


  太後點頭:「對。那時,我已在與顏遜斡旋,你父皇身體日漸好轉,他只好暫且放下戕害嗣君,以趁皇帝病危而從中生亂得利的策劃。」


  照這般說,太子弘的死卻與顏遜無關?唐瀠忍不住追問:「之後呢?」


  「之後……」太后眸色微變,她失笑道,「之後,他染病夭折了。」


  聽來似乎不如前例震驚駭人,但唐瀠卻知,太后心中定然更難過,更自責。她是信佛之人,佛家因果報應之說,她之前袖手旁觀,於是換來愛子夭折的惡果,不正是報應么?非她所殺,又與她所殺何異?

  都說感同身受是善意的謊言,但此時,唐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她內心的痛楚。她望向庭苑的方向,門窗緊閉,她不可遠觀,庭苑中那株樹身上刻有划痕的海棠浮現在她腦海中,明知是傷心之物,卻仍留著,日夜所見,該是如何悲痛。


  唐瀠緊緊地抱住了她,沒有任何雜念,她只想好好抱她,猶嫌這樣的擁抱不足以表達內心感受。她多想,將她的痛苦,將她的傷心,將她的難過,都留給自己,縈繞她一生的便唯有歡欣與喜悅,再無不好的事。


  可,世事為何總不遂人願?

  「弘兒尚在人世時,因我與他感情深厚密切,顏遜多疑,生怕來日功敗垂成。遂讓我服下□□,我為取信他,自然聽從,第三日,他便將解藥給我。此舉,意在使我畏懼,繼而服順於他。」牽機之毒,醫正稱其霸道堅韌,發作時心如刀絞如被箭雨。


  太后卻輕描淡寫地帶過,興許是怕她聽了難受,又或許……唐瀠回味了太后適才的語氣,竟從中品出些許釋然與舒緩。她中了毒,受盡折磨,卻彷彿將其視為償還罪責的途徑,甘之若飴。


  即便服順,亦是緩兵之計,顏遜後來事敗身亡便是最好的佐證。那麼,太子弘之後另有變數,卻是顏遜意料之外,股掌之外了,這個變數……莫非是自己么?

  唐瀠將此疑問先壓下,她有更牽挂關心之事:「這麼說,那時,毒便解了?」殘留在阿娘體內的餘毒又是怎生回事?能迫她服毒一次,便有兩次、三次……後來顏遜又迫阿娘服毒了?


  很快,唐瀠心中閃現過一個可能。


  而太后的話,隨之將她的猜測定音為實情:「閬風苑時,顏遜毒害你六哥哥,你父皇聞訊既驚且怒,情緒激憤下,瀕臨垂危。其時親衛軍伴駕,行宮又在京郊,於他有利,倘若皇帝駕崩,他定生事。我為瞞他,故而服毒,事敗后他知我叛他,不曾與我解藥。」


  話已至此,先前的僥倖蕩然無存。唐瀠陷入了一種手足無措的局面,她本不該如此,憤懣亦可,惱怒亦可,痛恨亦可,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眼下的狀態。但她實在不知,她有仇有怨,卻尋誰去報?尋一具白骨么?將它從黃土裡扒出來,使顏遜墳冢盡失,暴露於荒野之外,鞭屍解恨么?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瞞著她?如果早些告訴她,興許能迫顏遜給出清毒之法,興許能頒告詔令,遍尋天下能人奇才,更能讓她將顏遜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她的情緒壓抑在心中,面色已十分蒼白,抱著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太后從她懷裡鬆開,隨即坐起身,彷彿知道唐瀠想問什麼,如兒時那般,她伸出手,撫摸孩子柔軟光滑的後頸,聲音是熟悉的溫柔卻又清冷:「這許多事,從起初便能避免。只因阿祁離世時,你父皇允她遺願,只要顏遜不禍及自身,決不誅殺顏氏一人,故而他一忍再忍,縱容禍端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她的聲音像一縷清風,從唐瀠耳畔拂過,是久違的告誡教誨,卻令她沉重萬分:

  「小七,人都有弱處,都有軟肋,無可厚非。但身為君王,當將其遮掩,不示於人,才不會為人所利用。」


  她沒有說完,唐瀠知道,她沒有說完。阿爹的軟肋是顏祁,而她的軟肋……


  倘若她那時得知,定會不管不顧去討解藥,顏遜偽君子真小人,他知她有所求,暫不會殺他。不僅如此,顏遜有所需,她定會滿足。初登基時,她本不看重帝位,為了解藥,拱手讓人的荒唐事怕都做得出來。


  所以,阿娘才瞞著她么?

  抑或是……告訴她於事無補,牽機毒素早已深入肺腑,禍及雙目是既定的後果,無可挽回?自己登基時,阿娘垂簾聽政,她之誥令亦可徵辟賢士名醫,沒有人會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但確無良方,只得聽之任之么?


  隨著談話的深入,零星的希望一點點被打得支離破碎,唐瀠鼻間酸澀,雙目通紅,眼淚已在聚集,但她忍著,沒有落下。她看向太后,再顧不得其他,緊緊抱住了她,力氣大得猶如要將彼此揉碎,再不分離。


  勉強擠出一個難看扭曲的笑容,她哽咽著道:「阿娘,本朝無神醫良方,我便去異邦尋。天下之大,總有法子可尋,我會想辦法,我一定會想辦法。」


  唐瀠只恨,自己來得太晚,倘若再早一些——不,再早很多,她會比她年長,她會長到恰可陪伴她、保護她的年歲,她定會將她的「軟肋」好好藏起來,不示於人,不讓旁人有半分傷害她的可能,不讓她獨自承擔這許多艱難苦痛。


  但世間從無如果,這願以我身心替你嘗遍所受痛楚卻求而不得的滋味,又何異於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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