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腳鈴
公卿大臣自日壇祭日回來,無需特意遣耳目四處探聽,太后之恙,宮中已傳得人盡皆知。母親染恙,女兒侍疾,皇帝連夜趕回宮城都有正經理由可說了。太醫院的醫官皆受御詔而來,同為太後會診,任他們使出生平所學,卻俱都無計可施。
皇帝與太後母女感情深厚如此,醫官自知倘若無能,皇帝勃然大怒之下,定有性命之虞,於是每日應對唐瀠的垂詢便十分小心謹慎,生怕哪句話說透了些許病情轉壞的趨勢,使皇帝降罪。
但這種事,即便不說,推亦能推知,無良方徹底清毒,身子又豈會日漸轉好?只是在皇帝施加的強壓之下竟一時成為了人人諱莫如深的事實。
再不久,唐瀠先前急急下詔延請的醫者紛紛入宮。雖是垂涎高官厚祿之徒,卻並非平庸無能之輩,然切脈問診后,皆跪伏在地,懇誠地明言自己所學甚微,確實計無所出。
一切,竟似拐入死角,難以逾越的天塹將前路阻在眼前。
人,總是難以琢磨的生物。
重生以來,唐瀠常常覺得自己不如前世堅強獨立。究其原因,怕是因今生有足以依靠之人,十五年來的風風雨雨都被其阻擋在外,留給自己的卻是一溫暖安穩之處。從小到大,太后寵慣她,卻絕非溺愛,她亦不曾養成張揚跋扈的性子,但有人可依偎、可撒嬌、可敬重,是於她而言,前世不曾有過的體會,她因此而沉溺其中。
猶如陷入一場甜美的夢境一般。
而今,夢卻醒了。
燕京昨夜又靜悄悄地落了一場雨。翌日,穹宇蔚藍澄凈,春暉柔和而明媚,宮城中鱗次櫛比的琉璃瓦被映照出金箔似的光幕。
春季是農時,草長鶯飛,柳絮漫天。放眼望去,萬物春意盎然生機勃勃,衣裳穿得清爽,人的心情遂容易隨之輕快起來。但近日整座宣室殿的宮人俱都惶惶不安,每日總過得十分煎熬,縱有滿園春/色,亦難生出愜意恬淡的心情。
宮人伺候皇帝伺候得久了,好歹能知她怎生模樣是愉悅欣然,怎生模樣是鬱鬱寡歡。而自太后染恙以來,皇帝便再未展顏歡笑——即便笑,亦是在太後面前勉強撐出幾分笑容,與她說著京中趣聞,哄她開心。
能解皇帝心結者,素來唯有太后。如今太後身體遭受病痛,又無良方診治,這心結又如何能解?
以池再、青黛為首的宮人這般擔憂了數日,到得今日,方緩緩舒了口氣。
倒並非有好消息傳來,卻是皇帝自己,不知怎地竟彷彿自己將心結解開了一般,不再如往日灰喪頹唐,但又隱隱不似從前,更像是……
青黛將經將作監工匠之手改良一新的腳鈴呈與唐瀠,低眉順目地退到她身後,不經意間瞥過庭苑中的一叢新竹。新竹猶如初生嬰孩,春雨滋潤,春風普度,僅幾日未見,便拔高了一節,顯露出新鮮事物生命力之旺盛蓬勃。
青黛看著翠綠欲滴的竹葉,又悄悄看向唐瀠,心中才落下定語。風雨是挫折,卻亦是養料,人如植物,總需經風雨挫折,才能成長。唐瀠今晨起榻,出殿時,昨夜的雨將將歇止,熹微的日光撥開雲層灑落在她面容上,掩去她眼下厚重的烏青,她迎著風,唇畔淺淺一笑,卻是由衷的笑容,再非令人心揪的強顏歡笑。
青黛一時都看愣了神。
直至唐瀠命她將這串腳鈴交由工匠改良,使其動之有聲可聞,她方清醒過來。這腳鈴與寄名鎖是一路物事,上次寄名鎖遺失,唐瀠遂墜馬負傷,如此巧合,足以證佛家之物確乎通靈,青黛不敢怠慢,忙親自領命而去。
工匠本是巧手,區區半日,便將腳鈴改好了。
腳鈴當初系在腳踝上,輕輕晃動,聲音叮叮呤呤,清脆卻不尖銳。後來,唐瀠長大了些,才使人將聲音凝滯在其中,無論如何晃動,都靜謐無聲。眼下,忽然卻又令其如初,著實奇怪得很。
待一行人步入未央宮,看見太后,青黛方明白此舉用意,心裡隨之既是柔軟又是心疼。縱是皇室,縱是天子,在疾病面前,力量仍然微不足道,當真無計可施之時,唯有想方設法地為來日考慮,以彌補缺憾。
唐瀠過來時,醫官正為太后的眼睛敷藥,殿中還有江夏。眼疾緣何而來,旁人不知,江夏亦不知,但她素與太后親密,知太后染恙,她時常過來探望。前陣是她一人來此,天氣漸漸轉熱了,不易受風寒,她才將周歲有餘的女兒一道帶來。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惹人討厭,反能逗樂大人,活躍氣氛。
日色銜山,殿外的日頭已不曬了,江夏方才讓乳母帶孩子出去走走。嬰孩一出去,殿中沒了歡聲笑語,須臾間便安靜下來。
江夏坐在榻上,她身旁即是太后。醫官手上拿著白布與調製的藥膏,先敷藥,再用白布裹纏住眼睛,一個時辰后再取下。
雖無法根治,但可壓制拖延。醫官諸多,兼有民間醫者,因看法不同,給出的藥方便多有異處,又不知究竟哪個有效些,倘若一一試過,湯藥口服,恐藥性相衝,反而不利。故而,近來唐瀠又徵詢過幾位德高望重的醫官,經商榷,定下一確切藥方,除口服的湯藥外,又加針灸與敷藥。
良方不是強逼,便能逼得出來。但此時無能人,不代表日後亦無。為今之計,是先鎮住病情,免它急劇惡化,同時將養好身子,以身強體健,等候將來之能人良方。
湯藥苦澀,針灸的穴位會略有酸麻脹痛之感,敷藥,又暫時剝奪視物的能力。無論如何,總不好受。但好在,太后十分配合。
醫官敷藥,江夏在旁看著,以期能搭把手。但她素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照料人時頗是手忙腳亂,最後卻是太后笑與她道:「你好好坐著便是,滿殿的宮人,何需你來?」
宮人是宮人,親人是親人,由誰來做,定然不同。親人縱是做得不夠細緻,但存著這份心意,便足以使人倍感溫暖,心情倘若跟著晴朗起來,於養病更是有益。
江夏欲出言反駁,卻忽有一串銀鈴之聲傳入耳畔,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簪纓貴族家中生養孩子,其中講究較之平民甚多。金銀項圈、紅繩腳鈴,常將小孩掛得佩飾繁多琳琅滿目,猶如這般便能將妖邪鬼祟震懾在外,大人才放得下心。
聽著這聲音,江夏先起了身,一面回頭一面詫異:「鯉奴才出去的,這便回來了?」她自言自語,生怕乳母不仔細,孩子在外出了事,忙往外走。
醫官敷好葯,為去親自熬藥,適才已先告退。
忽聞鈴聲,太后的神情亦是一滯。嬰孩哭啼吵鬧,乳母不耐煩了常會趁其母其父不在稍有疏忽,如此,危險事便時有發生。這乳母新換不久,不知為人如何。未及遣人去看,待鈴聲愈來愈近,太后凝滯住的面容驀然展顏,她微微笑著,神色已是瞭然。
雖不知這鈴是手鈴抑或是腳鈴,但繫於人身上,必隨其主的舉動晃動響聲。這鈴聲,乍聽之下極難辨認,再細聽下去,聲音響動的頻率很高,但卻並不紛亂,聽來平穩又輕快,卻又顯露出主人心情中的急切。彷彿,這裡有何人何物,使她牽挂良久,不親眼見到,不能安心。
顯然並非學步中的嬰孩。
日落西山,這個時候,已不再會是旁人。
未及太后喚住江夏,江夏心急,已先走出去相迎。既而,詫異地道:「陛下?」江夏鬆了口氣,再笑道,「我還以為是鯉奴呢。」
眼睛被白布緊緊裹纏,眼前是一片漆黑,即便明知周圍有人環繞,心中仍難免存著些許因無助帶來的恐懼。但她強勢慣了,輕易不示弱於人,倘若江夏細緻,方才定能發覺她手心沁出的薄汗。
這幾年眼疾初顯,耳力卻日益敏銳。太后聽著清脆悅耳的鈴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她攏在袖中緊握成拳的手不由緩緩鬆開。那人在向她走近,每走近一步,她心中的無助和恐懼隨之消失一分,出乎意料卻又似乎理所應當,她竟漸漸放鬆下來。
彷彿,這滿殿的宮人皆遠不如這一人伴她左右,來得重要、安心。
「阿娘。」唐瀠在太後身旁坐下,輕聲問道,「您今日可好些了?」她沒有顧及江夏,坐得離太后很近,看著太后敷了葯的眼睛,她心裡如被螞蟻噬咬似的陣陣劇痛。
無論湯藥或是敷藥或是針灸,皆非靈丹妙藥,哪能立時起效?她問這個,既是確想得知實情,又是欲求個心安。太後點頭,語氣盡量顯得十分真誠:「已好了些許。」
說話的功夫,醫官已將熬好的湯藥呈了上來。
唐瀠欲喂太后喝葯,江夏又想搶活,她話中不免憂慮地道:「讓我來罷。我聽夫君言,朝中近日不甚太平,陛下怕是給累著了,先安生坐著歇一晌再說。」
是不太平。倭患肆虐,海州之前為避倭患,過往關卡嚴密,亦不許鄰近的異國通商貿易。不久前,弗朗基國的海商欲登岸,與海州官員發生衝突,海商隊伍一死一傷,此等事情,處理不好,恐兩國生隙,要有爭執乃至戰爭。
諸事繁雜,否則唐瀠也不會拖到此刻方能過來。
身體的確十分疲累,但唐瀠並未聽勸,她端起了葯盞,舀了一勺黑黢黢的湯藥,仔細吹涼了,又自己嘗過一口,才餵給太后。
「姑母,無妨的,我且年輕著。」唐瀠笑了笑,她對著江夏說話,卻看著太后,眼神里淌過的都是柔和的光。她想起什麼,忽問道,「囡囡幾時有的乳名,叫鯉奴?」
江夏笑了一下:「前不久方有的,高僧給的字,壓壓邪。」晉朝信佛,皇室莫能例外。
鯉奴……花奴……
唐瀠的目光停在太后的臉頰上。明眸雖被白布遮掩,但她的面容依然精緻,薄唇一口一口地抿著葯,那湯汁,*地沾在唇上,十分誘人,讓人很想湊過去,一親芳澤。
唐瀠隨口揶揄,笑說:「雖是乳名,但是好聽。倘若能時光逆轉,我定央著阿娘給我再取個乳名了。」她這話,前半句是真,後半句不過是為了將前半句稍加掩飾,好不讓人瞧出她恨不得再活一世,以能保護心愛之人不受傷害的願望罷了。
不想,江夏竟當了真,順著她的話,促狹一笑:「再取一個?取作什麼?七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