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暗涌
獨處、傾述、擁抱……雖不過是浮生偷得半日閑,卻彷彿夢境一般的不真實而又令人感到滿足和幸福。
擁抱看似起於衝動之下,猶如唐瀠對太后的感情不知起於何時實則已掩藏於心許久。她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倏爾間都恨不得將懷中人揉進自己的骨血中,永生不離。
唐瀠才知,倘若愛一個人定會對她的身心懷著難以掩飾的佔有慾,從前不曾如此僅是因為她不曾越出雷池半步,但一旦越出,哪怕半步都再難收回。既如昨夜,她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忘卻了自己的起誓,忘卻了彼此身處深宮,偏與太后緊緊擁抱,壓抑已久的感情重又化作熾熱的火,在她體內沸騰、流竄,火舌每深入一寸,都會將情/欲撩深一分,使她情不自禁地開口輕輕喚她「阿禕」。
唐瀠根本不及思慮,這場起得又急又猛的火,燃盡她們之間隔閡的同時興許也會摧毀太后對她的信任。但所幸,最差的設想並未發生,反倒令她更生出些許希望。
昨夜,她抱上去,鼻間縈繞滿是她從小嗅到大的冷香,這香味使她痴迷眷戀又使她剋制按捺,目及之處是太后微微泛紅的柔軟耳垂,於她而言是巨大的誘惑。她多想稍稍仰頭,口齒便順勢輕輕含住近在咫尺的這一尾獵食,不敢褻瀆一般伸出舌尖,淺嘗輒止就好。
夜那麼黑,宮人該是瞧不清的,她做足了給自己的心理安慰,只差走出最後一步。就在她雙目闔上向前欺近的剎那間,太后竟伸出手來,撫上了她的脊背。
自二人彼此知悉心意以來,太后從未如此主動地給予唐瀠回應。
唐瀠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明明她在小就時常被太后這般撫觸安慰,她卻能察覺到二者之間細微的差別。昨夜太后的撫觸略有些遲疑和生疏,她剛撫上去,唐瀠即如受驚一般停下了趨上前的動作,感受著背後溫柔又撩人的觸摸,頓時心跳如擂鼓。
付出從來不是定有收穫,更何況比起太后十數年的撫育教導,她的付出算不得什麼,衝動之下對太后的投懷送抱亦非設想過如此場景,能得到回應——哪怕僅是止於掌心的撫觸,已然大喜過望。
大喜過望之後,卻是莫名的羞澀和怯場。輕吻未曾實現,她先逃離了現場,只於離開前似有似無地喚了她一聲「阿禕」。任白駒過隙,太后在她心中,仍是撫育教導她長大成人呵護她今生周全安康的娘親,但她希望,她不僅是她的阿娘。
一夜未眠。
次日醒來,果然如唐瀠昨日告與太后所言,連日風雨,開得絢爛的西府海棠花落滿庭。
朝露未晞的清晨,宣室殿中的宮人手持笤帚清掃庭苑。春季,每每生機勃勃,有花謝,便有花開,無人覺得落了一地的海棠花可惜,笤帚一掃,掃清殘花不說,就連昔日盛開的繁華美景也都徹底消匿於人的腦海中。
今日早朝前,唐瀠照舊先去長樂殿給太后請安,兩人一如往常說說笑笑,毫無異樣。卻俱都十分默契地閉口不談昨夜之事,將一旁伺候的宮人——饒是心細如忍冬、青黛都弄得頗有些糊塗。起初雖是覺得皇帝與太後向來如此,但細細想來又隱隱覺得何處不對勁,再往深處想卻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暫且放下不想。
離開長樂殿,再出宣室殿前往謹身殿上朝,途經庭苑,唐瀠漸漸將步子放緩,看向幾株花謝了半數的海棠。放眼望去,滿園幾近光禿禿的枝幹令她沒來由地感到心慌,世間萬物的生命力說是頑強,不如說是倔強,可再如何執拗,又哪裡經得起時間的摧殘。譬如楚王,年前還身強體健,隔三差五便邀兩三好友往自家的酒庄饗宴酌飲,而今不是說沒就沒了?
生老病死這事,向來說不清,能抓住的唯有時機,方能將當下的美好延續。
天子御極萬方,國之大事小事皆需經天子過目,每日勞碌,昨日與太后難得的獨處都是唐瀠日夜案牘擠出來的時光。
到了今日,無論如何總是不得清閑了。
前不久弗朗基國的海商欲從海州登岸,海州素有海禁,自然不允。俗語言,入鄉隨俗,即便不隨俗,倘若立於他國的國土之上,或多或少需依照他國的國法行事。可海商明知海禁,又兼海州官員以禮相待,非但不退,反更進一步,仗著己方商船大人數多,強行登岸,與海州的官員起了衝突,彼此均有死傷。
本是使者以口舌之便即可解決的小事,偏生將此事的性質上升到了兩國的邦交。
既已牽涉兩國邦交,便不能草率處置。於是兩國各自遣使,將彼此君上之意訴於言語,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重歸於好。雖事涉兩國邦交,但往小了說,類似人與人相交,倘若彼此真摯誠信定能交心融洽。
晉朝這面,烏韃虎狼之心不滅,邊釁威脅不除,唐瀠無意再與番夷兵戎相見,否則腹背受敵,將處於被動局面。因而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憑弗朗基國國王的真心幾何。
直待近日弗朗基國遣使來朝,鴻臚寺卿薛階奉旨在四方館接待使者,兩人不過寒暄幾句,急不可耐的使者三言兩語卻已透露出弗朗基國國王的野心,如此不加掩飾,將薛階既是氣得夠嗆又是樂得開懷。回來再於朝堂上稟報唐瀠之後,御階下的大臣議論紛紛,雖是爭執不休,但卻難得達成一致的意見——且將使者晾在四方館里,磨磨他的耐心,十天半個月後再商榷不遲。
說是晾,實則哪會真不管他?不過是憑藉以禮待賓的名義,由四方館的官員領著使者在京中四處遊玩,談天說地談風月談民風,偏偏不談正事,使者倘若提及,繞也得繞到旁的事情去,急死他。
如是這般晾了使者半個月,薛階再與使者商談時,使者約莫是私下與弗朗基國通了口風,口吻與姿態謙遜卑微不少,但話中之意卻不肯退卻三分。直言國王嚮往中原風土人情已久,尤好中原的絲綢與瓷器,奈何晉朝海禁甚嚴,非但阻斷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之路,而且扼殺了兩國之間潛在的經濟契機。此次海州登岸與晉朝官員發生的衝突,實屬弗朗基國商人迫於無奈之舉。
使者言,國王企望晉朝對弗朗基國開放海州的經商權與居住權,弗朗基國願賠罪以厚禮。
日光正好,宣室殿中窗明几淨,沉香裊裊,本該是令人養神靜心的所在,薛階憤慨的陳言卻將這美好的氛圍打破:「此事說到底,海商強行登岸在先,海州官員又何錯之有?起初與弗朗基國遣使往來,不過是不欲興兵,而今他們難不成拿著雞毛便當作令箭來使了?」
薛階氣得在殿中來回踱步,再一頓足,怒道:「立朝數百載,何曾有此等便宜能給他們佔去?」
見他如此,蕭慎捋了捋鬍鬚,眉眼間滿是笑意。他雖是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不遜於年輕人,眾人見他這般模樣,便知他心中有底,愈加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了。只是紛紛默默感慨,薛卿即便已為人父,事涉國家,仍如年輕時一般激憤。
蕭慎從前與顏遜明爭暗鬥久了,又素來是個藏得住心中所想之人,眼下縱然見眾人不時看向自己,卻裝未看見,立如泰山,巋然不動,只是眼角微微瞥向了與他並肩的嚴屹。
嚴屹不知是否看見,只是在薛階話音落下,殿中歸於靜謐之時,上前一步,向御座上的唐瀠恭謹問道:「陛下以為此事如何?」
蕭慎看了眼嚴屹,眼中笑意愈濃。他已老邁,約莫一兩年便會告老還鄉,但君主畢竟年少,嚴屹當初是他舉薦不假,但能否忠心輔弼君王卻是未知。既如當下,他有意將話語權退讓給右相嚴屹,嚴屹大可在皇帝面前直言己見,無論後果是好是壞,憑他之能將皇帝說動並非難事。
久而久之,皇帝便只聽他一人之言。
嚴屹卻想都不想,徑直詢問皇帝。
若說偽裝,一次兩次還可,嚴屹卻次次如此,其人心性,可見一斑。
臣下雖不能直視君主,但此時此刻,唐瀠高坐御階之上,俯瞰眾卿,彷彿能感受到他們直接而質疑的目光。她年幼登基,是太后聽政,輔臣輔政,靠在前人所載的大樹底下乘涼,一路順暢無阻地走過來的。時至今日,她只守成,建樹甚少,確實難以使大臣——尤其是兩朝老臣信服。
但她又豈會使這種情境一直持續?
她不僅要擁有權利,更要緊緊握住權利,方能使從小埋在她心中的那顆種子生根發芽。
遷都金陵,是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在此之前,她需要做到的,是樹立君威,立穩根基,而若無實績,又何來君威?
古代所說的番夷,如弗朗基國,說白了便是殖民主義者。
她雖愛好和平,卻並非軟弱任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