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決心
日色已斜,微風從布滿淡黃色春暉的窗牖漫入,輕緩地拂過層層疊疊的紗幔,須臾間水色如波,漣漪皺起,恰似唐瀠此刻激蕩不安的心境。這驀然喚她的聲音雖是將她偷/窺的行徑似有心又似無心地戳破了,令她頗有些無地自容羞愧難當,但很快,她又鎮定下來。
唐瀠定了定神,抬首看向紗幔內的人影,即使她站在哪兒不發一言,便已是自己最心安的存在。
她曾說過,無論自己做錯了什麼,她都會原諒自己。
她會陪我改過自新。
可是,有錯才有得改。
捫心自問,她又做錯了什麼呢?
沒有錯。
愛一個人最大的錯,於她而言只怕是不曾好好護佑心上人周全。
僅此而已。
渙散的目光重又聚攏,唐瀠近前一步掀起紗幔,彷彿在與自己的內心做甚掙扎,以致腳步微頓了頓,才開口喚道:「阿娘。」
兩人之間已無紗幔的遮擋,倘若適才隔紗看人是幾近欲/火焚身的放縱與衝動,待現下面對面,且看得清楚了,卻只剩下心疼與內疚。
病痛,向來折磨人。
太后已消瘦太多。她未上妝,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臉色是極蒼白的,平素往上微挑勾著些嫵媚的眼角亦是失了些許光彩。倒是日色斜斜投過的一面側臉,因布上了淡光,能使人觀之心生暖意——
一些些罷了,她身上仍是冷的,好似服下去滋補溫養的藥材俱都投入了無底洞。
怎麼都不見好?
這病,當真治不好了么?
心底涌/出一股酸澀,唐瀠面上卻是笑了笑,手腳十分麻利地將手中的花瓶放下,又取來了春衫給太后披上:「春將盡了,再過幾日只怕海棠凋敝無花可賞了。我處理好事務過來陪你說會兒話,看苑中幾株海棠開得極好,但已是盛景,約莫一夜風雨便該花落,索性摘了下來,插花給你瞧瞧。」
她說著,朝桌上的花瓶努努嘴,笑得很是孩子氣。
但眼角分明有些泛紅。
太后驀然想到從前,總黏在她懷裡撒嬌耍賴還愛哭的孩子,此後怕是再難見到了罷。清冷平淡如她,罕有的生出些許難過。世上沒有一個母親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地學會克制和隱忍,這是長大是堅強,同時亦是犧牲與取捨。
她的目光輕輕掠過她微微泛紅的眼角,停留在花瓶上。
素色的花瓶,五六枝海棠斜斜插在內里,西府海棠,再如何嬌艷亦難攝人心魄,連芳香都十分寡淡。恐是沾了春雨的光,浥露濕輕塵,別有一番清新自然的感覺,瞧著確實引人歡欣。
太后唇畔不由分出笑容,微微回首看向正給她披上春衫的唐瀠:「屋外春光正好。」這插花,她未明說自己是否喜歡,但唐瀠知道,她之饋贈她無不喜,珍視如寶,從來如此。
問出這話,是有意與她一道出去散心觀景了。
中衣單薄,春衫輕薄,披上去不免有肌膚的碰觸。興許熟能生巧,唐瀠再不似從前會心慌意亂,指尖發顫,掬起青絲輕翻衣領,指腹撫過眼前人溫軟細膩的後頸肌膚,她說著玩笑話:「總不如屋內的春/色撩人。」
話似無心,又似有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凝滯在當下。一人驚得一回眸,一人怯然一抬眸,兩相對視下擦出灼然的光芒,激得兩人紛紛避開對方的視線,霎時紅了臉龐。
避無可避……適才自己確確實實是偷/窺了,再如何轉移話題也不好當做從未發生此事。古人普遍矜持內斂,又兼禮教約束,女子的起居之所,即便族中血親兄弟亦不可輕易踏入,況乎僅著單衣,隔紗窺視?
先前是自己起誓守禮,如今卻又是自己觸線違禮,阿娘如何看待自己還是其次,莫要氣著她了才是。
頰上羞紅未褪,唐瀠急切地辯解道:「我……我是說……是說,那個……」環視四下,正好對上雕花座屏,她忙抖了個機靈,「——金陵的春/色!」
太后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屏風,遷居至此,長樂殿中的陳設她從未過問,但搬過來,飲食起居皆無不適,足見安排之人何其用心,就連這屏風,亦是請了宮廷畫師將那幅金陵四季的畫卷活靈活現地繪在其上。
春/色撩人,這屏風上確有春/色。
耳/垂上的紅雲緩緩褪/下,太后嘴角微微勾了勾,笑意如曇花般絢爛卻轉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今日朝務較輕,我處置好了,剩些時辰,池再為我解悶,便與我話了些往事,說起金陵來。」兩人本在案几旁,披好了春衫,遂順勢坐下。唐瀠見案上添香物什未收,便一面將香丸盛入香盒裡,一面借話強行掩飾心虛,「燕京處北,春日再是爛漫總帶些磅礴粗獷,池再話中金陵卻山河錦繡春意綿綿,頗使人嚮往。」
「故而……」唐瀠小心地覷了太后一眼,見她淡定如常,以為她信了自己的話,方頗有底氣地笑道,「春/色撩人。」
太后的目光已從屏風上收回,她這樣如素商之月般清冷如青山翠竹般堅韌的人,行/事舉止向來鎮靜有度,聽聞方才唐瀠所言,卻少有地眸中起了些許嚴肅之色,口中更已是誡語:「才子佳人風花雪月之處,最易養出好逸惡勞眠花宿柳之人,人皆生性懶怠,能不嚮往?」
前朝帝王亦曾金戈鐵馬威懾四海九州,海內蠻夷無不信服。可子孫一代接一代地不爭氣沒出息,生生將偌大王朝斷送在眼前。廢帝於帝都金陵貪圖享樂,酒池肉林,起義軍已兵臨城下,仍左/擁/右/抱笑彈琵琶。受人庇護逃出宮城時,卻折返回去,只為去拿寵妃的一支金步搖,途中被殺紅了眼的兵士誤傷,命喪當場,淪為後世笑柄。
不僅前朝廢帝,往上數好幾個朝代的皇帝都是在金陵國破家亡。這般事例一而再再而三,不由令人對金陵的龍氣心生質疑,本朝太/祖皇帝初立朝選都時便曾徵辟方士堪輿,而後才棄了金陵,選址燕京定都。
諸如此類的事情,唐瀠豈會不知。
久違地被太后訓斥了幾句,唐瀠眸色微動,似有話反駁,須臾間卻換作一副誠心受教的模樣,低聲道:「阿娘,我說說罷了,再如何嚮往,總還是家好。」驀地想起自己實際意義上的家亦非燕京,而是姑蘇,她又續說,「總還是……你在的地方好。」
她這話是否誠心,太后如何看不出,只是如今二人之間存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她偶爾都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就譬如此刻,「總還是你在的地方好」,她該如何接這話茬才能使她不心存僥倖不心懷妄念?可有時,莫說了解自己的孩子,她連自己都有些看不清了。
適才分明聽見了腳鈴的聲音,分明瞥見了紗幔外的人影,分明知悉她在窺視在越界,卻又為何下意識地選擇了默許選擇了縱容?
她知她將這份感情按捺克製得很是辛苦,大抵是因此,才縱容了她默許了她。
母親,總有心疼孩子的本能。
大抵,只是因此罷。
願再無其它。
然而,她縱容得了一次兩次,又能縱容一生么?
她們這樣的關係,這樣的身份……
太后心裡輕輕嘆了一聲,還未待她說話,唐瀠搶口道:「阿娘,你莫要有壓力,莫要有負擔。我說這些話,你聽聽就好,權當我猶如兒時那般,喜歡說些好聽話與你,討你歡喜。」
太后聽著,看著她誠懇真摯的眼神,頓了片刻,才點頭道:「好。」
閑話的功夫,宮人已奉上湯藥來。
唐瀠一如平時,看她服藥,看她吃蜜棗,陪她說話,只於她有需時上前幫忙,旁的概不插手,不使她在人前顯露出眼睛不便所帶來的無能。
長樂殿不好總待,常有事務需唐瀠親自處置,這日亦是難得,直待到夜間,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她方起身離去。
夜裡風大,太后視力又不如白晝,她欲出門相送,唐瀠站在殿門處,回首勸道:「阿娘,離得近,一會兒便到,你莫要來了,當心吹了風染恙。」
話未說完,太后已扶著忍冬的手背走到她眼前,淡笑道:「我就站在這兒,看著你走,吹不了甚風,哪會著涼?」
口上說不要她送,心裡其實是想的,而對方恰如自己所想。
願你心似我心,終不負相思意。
唐瀠不再推辭,只是心裡霎時涌/出一股暖意一陣衝動,蕩漾得嘴角微彎,笑意難掩。看著眼前人,唐瀠不作他想,那股暖意那股衝動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徑直上前幾步,緊緊地抱住了太后,小貓一般用腦袋蹭著她的肩上和脖頸,鼻腔中呵出來的熱氣烘得她臉頰發/癢。
太后在她懷中,先是驚詫,而後又是淡定平靜的神色,瞧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但少頃,她伸出手,模樣因略有些僵硬而透出些好笑地撫上了唐瀠的脊背,可更好笑的是,她剛撫上去,便發覺這孩子的身體比她的手還僵硬,且是在她的撫觸之下有變得愈加僵硬的趨勢。
堂堂皇帝,一言不合就衝上前抱娘/親?忍冬吃驚之餘忙往旁退了幾步,還不待她鎮定心神,再定睛看去時,眼前哪還有唐瀠的身影?
忍冬再往外望去,只見唐瀠早跑沒了人影。
忍冬不由看向太后,訥訥道:「殿下,適才……」
雖說,皇帝打小/便黏娘/親,時常賴著太后要抱抱要親/親,可適才的投懷送抱,不知為何總有種怪異的氛圍。
太后原是看著殿外,聞言便收回視線,將手覆在忍冬手背上,回身淡淡道:「無甚,走罷。」
她的擁抱仍留了溫度在她身上,她呵出來的熱氣彷彿依然氤氳在她耳後,她一時衝動喚出口的稱呼更是在她腦海中迴旋——
「阿禕。」
她想這樣稱呼自己,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