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媳婦
唐瀠當初為將長安的面首宋稷攆出京師,又逢雍州布政使秦覓貪墨案,伏誅后家產查抄,遂設計使長安購置了秦覓在荊州的一處宅子,改作別業。這宅子造型別緻水木清華,可惜風水不好,久久無人問津。長安購置后,便先四處尋覓精通風水堪輿的高人,無論這風水改得改不得,總歸先請人看了再說。
這高人名喚袁畢,是個方士,卻與當初妖言蠱惑先帝沉迷沖舉之術的沖雲子大相徑庭。略通周易八卦,風水改得如何暫且不說,忽悠人的本事卻是一絕。長安被他哄得團團轉,改造別業期間,奉時令節氣在宮中饗宴時,頻頻在夙敵江夏面前炫耀。
風水改了,餘下便是重畫圖紙,布置府邸的雜事。
這袁畢領了賞賜,遂功成身退,如今已不知去哪兒眠花宿柳了。
池再原以為是近年宮中頗不平靜,太后又落下眼疾,因而唐瀠想尋個靠譜的方士驅邪鎮厄之類。待他遣人去打探,得來這般答覆,池再只將袁畢視作招搖撞騙之徒,猜他定難得唐瀠青眼相待,向其上稟時便說得十分簡略。
如今無論民間宮廷,皆有筆墨紙硯,竹簡已不多見。
御案上正鋪開一卷新制竹簡,清風徐來,猶有新綠竹葉似的清新余香,令人仿若置身於颯颯竹聲濤濤林海的山間。唐瀠手邊另有一冊詩集,這詩人乃先帝年間進士,仕途不暢,屢遭貶謫,因幾次三番觸怒龍顏,即便死後,其詩作亦難流於市井,久而久之,幾乎難覓。
唐瀠曾聽太后說起過這詩人,因先帝緣故,她不談其人,只對其詩作頗有贊語。好容易尋來一本詩集,又覓匠人刻字於竹簡上,個中曲折,來來回回,今日方到她手中。
她手持詩集,一字一句地校對竹簡。聽池再所探消息戛然而止,不禁納悶,向他問道:「人在何處?燕京?」
池再怔了怔,直言不知。
唐瀠眉峰微蹙,校對之餘瞥他一眼,冷道:「再去打探。」
燕居服重在舒適,不如冕服朝服莊重沉穩,且又是明媚溫暖的淡粉色,衣服上的紋樣亦是清新淡雅,但經她這冷冷一瞥,池再豆大的汗珠都冒了出來,躬著身子連聲稱是。
心中卻著實想不通,陛下尋個略通周易八卦的江湖騙子作甚?
凡詩集經後人謄抄,再流傳於世時偶有疏漏,因無可證之物,唯有根據詩意情境略作甄別。
匠人刻字雖工整,但畢竟學識淺陋,於詩集一竅不通。唐瀠校對竹簡時便格外認真,倘遇疑處,斟酌前後詩句少頃,方以刀子颳去錯字,再另添字。她的字師從於太后,日日勤練不輟,如今字架清瘦風骨靈秀筆鋒藏而不露,然而刻字……
唐瀠看著眼前幾個歪歪扭扭形似蝌蚪的字,便覺不忍直視,頻頻嘆氣扶額。但倘若以指撫觸——她閉上眼,嘗試以指腹順著字體筆畫一一撫觸,料想當能辨認。欲向太后獻寶,她心裡哪藏得住事,昨日便喜不自勝地透出消息,今日要拿不出來,怕太后失望。
她硬著頭皮刻字,約莫是熟能生巧,慢慢地,刻出來的字便稍好看些。
所幸疏漏的地方不多。
片刻后,竹簡校對好了。
唐瀠細細將竹簡卷好,收進衣服袖袋中,便欲直往長樂殿。
正午炎熱,便是宮人都鮮少立於庭苑裡頭頂當空烈日。
還未走到長樂殿,卻已聽聞喧嘩吵鬧的人聲。心下疑惑,唐瀠不由加快步伐,池再見此,便先遣了兩個內侍前去查探是何情況。還不待內侍回來稟報,走近了,說話聲愈漸清晰起來,三言兩語聽下來便可推知發生了何事——
先是有人急切喚道:「梯子!將梯子拿來!快些!」
既而有人連聲應諾,又有人忽學起貓叫來,該是內侍,公鴨嗓擬著貓叫不男不女,惹得宮女盈盈笑聲不斷。
再有人低聲呵斥那內侍:「殿下正午憩,你怪聲怪氣地嚷嚷什麼!爬上去逮它下來便是!」
話音才落,又被駁回:「這小東西性子野得很,上去逮它,將它弄傷了,如何交代?」
這聲音,聽著卻像忍冬了。
伴著這存疑,唐瀠繞出曲廊,果見忍冬正從殿里出來,小心翼翼地將殿門合上,輕聲呵斥過宮人,便將無可奈何的目光投向不遠處。
唐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庭苑中一株高可參天的古樹上棲著一隻貓狸,通體雪白,半大不小,兩隻肉乎乎的前爪探向前來,再一塌腰撅臀,沖著紅彤彤的烈日打了個呵欠。既而又恢復作懶洋洋的模樣,團成一團,漫視樹下眾奴一眼,遂闔目養神。
它占樹為王,卻偏生圈了根新生的枝椏作營寨。伴著它塌腰撅臀,細瘦的枝椏亦上下搖晃不止,嫩葉紛紛抖落,將投射過來的日光篩作碎金亂灑下來。
且不說貓兒有九條命是真是假,便是真,這些宮人哪敢使它傷了分毫?
因這貓狸,是唐瀠夏苗狩獵時偶獲之物,當時該是被獸夾誤傷了腿,動彈不得,耷拉著耳朵嚶嚶直叫,瞧著分外可憐。帶回龍帳中治傷,見它可愛,又無父母兄弟作伴,遂起了心思,讓它可在自己忙碌時陪太后玩樂。
回京時,唐瀠先將它送到太醫院,命太醫給它徹底瞧瞧,有無舊疾或隱患。因而直至昨日,才送到長樂殿中來。
宮人手腳麻利,片刻功夫,便將梯子拿來,搬到了樹下。
但該如何將它弄下來又不損分毫卻成了難事。
眾人面面相覷,陷入困境。
唐瀠正欲過去詢問詳情,忽聞殿門緩緩開啟,太後由人扶著,款步走了出來。忍冬見狀,忙近前去,將來由向太后細細道來。
「您剛歇下,胭脂便溜了出去,兩三下便竄到樹上——便是苑中最高那株常青樹。宮人擔心它摔著,且外面日頭曬,待久了哪行,便欲上梯子,趁它熟睡,抱它下來。」胭脂,是這貓狸的名字,通體雪白,頸后卻是一團黑色,太后聽了唐瀠描述之語,便給它取名胭脂。
太后聽著,偶爾點頭回應。她該是被吵醒了,以為急事,未及梳妝便出來,三千如瀑青絲披散在後,沒了素日的金釵步搖、翠鳳銜珠,更襯得她纖細單薄。
「你當它熟睡——」唐瀠說著話,徑直走上前來,到太後身旁,為她攏了攏外披的衣服,又與忍冬道,「這是貓狸,在山林里野慣了,危機四伏之下狡兔尚且三窟,況乎它呢?只消略有動靜,它便會醒,警覺得很。」
忍冬一聽,便呆了:「那……那怎生是好?」等這小祖宗曬夠太陽了,自己下來?屆時,只怕枝椏都給壓斷了罷,倘若正睡得熟,豈非……
唐瀠:「我去哄它下來,它約莫畏生,宮裡人多起來,它便怕了。」
說著,她便要往庭苑中去。
太后並未出聲喚她,只是輕拍了拍忍冬的手,忍冬會意,小心著攙扶她步下台階,又走到樹下。她雖看不見,但到底在她身旁,才能安心些。
搭梯上樹,本就危險,且搭梯的位置離胭脂的「營寨」尚差得遠,上去兩三層便需棄梯爬樹。但唐瀠執意,宮人不敢相勸,唯有護衛左右,防她摔倒。
唐瀠才扶上木梯,忽聞身後道:「小七,下來。」
聽著周遭窸窣聲音,推測出唐瀠所說的「哄」是怎生個哄法,太后忙開口攔她:「它餓了渴了,自會下來尋。山林間處處是樹,它倒熟些,還需你去擔憂?」她是午憩剛醒,腦子渾渾噩噩,適才竟未想到,險讓小七去涉了險。
唐瀠果真聽話,聞聲便跳下木梯,跑到太後面前,喜盈盈道:「阿娘,我不擔憂它,我只擔憂您擔憂它,現下看來,您擔憂我卻比擔憂它更甚。」
一番話說得能將人繞糊塗。
太后只是淡笑,不承認,不否認,晾著她。
再被多問幾次,竟一本正經地說:「嗯,我擔憂你,擔憂你嚇著胭脂。」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但聽人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唐瀠正撒嬌鬧騰,忽而幾片落葉簌簌墜下,她抬頭去看,卻見胭脂在樹上探出顆腦袋來,盯著樹下的兩人瞧,眼睛一眨不眨,活像前世xx工作室無處不在的狗仔隊。
唐瀠被它瞧得心虛,咳了一聲,遂向它伸出雙手,示意它跳到自己懷裡:「來,胭脂乖——」
太后聞聲,朝著樹葉響動的方向略抬了抬頭,眉目清柔。
胭脂左歪歪腦袋看看唐瀠,右歪歪腦袋瞧瞧太后,迎著烈日微眯了眯眼睛,再一躍身,徑直輕盈地跳到了地上。又一陣小跑,竄至太後腳下,兩隻粉嫩的肉墊便往太後腿上蹭,口中喵嗚喵嗚地叫喚,像是索求抱抱。
太后察覺,唇彎了彎,便要蹲身下來,讓它窩到自己懷裡。
忽而,腿上沒了負重感,且耳畔傳來胭脂漸行漸遠愈來愈強的「呼救」聲。太后不禁無奈嘆道:「小七。」已是大人了,連貓的醋都吃。
剛將胭脂提溜給池再,唐瀠拍了拍手,正要說話,余光中忽瞥見一團毛絨絨的雪白玩意前奔后襲地滾來。唐瀠索性矮下腰身,徑直將太後背了起來,讓她和地面離得遠遠地。哪知池再眼疾手快,胭脂在半路便被他給劫走了。
饒是太后心性沉穩,陡然被人背起,都不由低呼了一聲。她一面勾住唐瀠的脖頸,一面問她:「你這是作甚?」
想起兒時被太后揶揄「扛媳婦兒」的舊事,唐瀠看了看四下的宮人,回首向她輕聲道:「背媳婦兒。」
這大抵是她最直接的一次坦言彼此關係。
太后沒有回應,默不作聲。
這異樣的沉默使唐瀠心中慌亂,忙回頭盯著她瞧,見她唇角噙著抹淡淡笑意,口中卻低聲斥說:「胡鬧。」
唐瀠只笑,炎炎烈日,她額頭上沁著層薄汗。
卻半點兒都沒覺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