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掖庭

  月初某日,余笙和薄玉果然抵京。


  同二人一道抵京的還有一大一小兩隻木匣,內襯赭黃錦緞,錦緞上便托著兩隻火/槍。薄玉當初奉旨前往海州遍訪工匠製造火/槍,工匠算是熟人,並不難尋,耽誤時間的卻是製造火/槍所需的設備、原料與勞力。設備與原料還是其次,勞力並非隨意逮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那般簡單。工匠知道如何造槍,但只他一人無論如何都忙不過來,唯有收幾個踏實肯干又聰明伶俐的學徒,再慢慢教授。


  因是密旨,雖銀錢足夠,卻需避人耳目,許多簡單的事遂變得頗為複雜。


  故而這批火/槍直至近日方造出來。


  造出來后,薄玉便飛鴿傳書告知,先攜了兩隻不同規格的火/槍進宮。


  眼下,木匣便擱在唐瀠面前的御案上。唐瀠將一大一小兩隻火/槍從木匣中拿出來,分別在手中掂了掂,便察覺出輕重的區別。她放下大的火/槍,便開始端詳小的火/槍,只見它通體漆黑,槍管較前世她熟知的□□較長而筆直,模樣亦略精緻小巧些,而大的火/槍單以肉眼觀,無疑是它的plus版本,暫看不出什麼差別。


  唐瀠前世是個根正苗紅的良好市民,不當警察不做匪盜,沒有機會接觸□□,對軍事更毫無興趣。是以手上這火/槍於她而言說熟悉是熟悉,說陌生卻更是陌生。只看了幾眼,她便揀著這兩隻火/槍的射程、準度與威力,詢問薄玉。


  薄玉知無不言,又以數年前她饋贈給她的火/槍作對比:「當年我尚在海州任都指揮使,屢次剿倭,都因軍備落後而處處受制,是以眼饞倭人的火/槍許久。這火/槍造出來,無論射程、威力或是準度都遠勝於倭人的火/槍,料想日後仇人相見,當是他們欽羨我們了。」


  薄玉雖生得纖細秀氣,但骨子裡始終流著武人堅毅果敢的血脈,這番話說出來不僅毫無傲慢自誇的嫌疑,反倒自她飛揚而英挺的眉間,生出一股鮮衣怒馬看遍長安花的意氣風發來。


  唐瀠見她這般神情,便是不親去校場試槍都已託付信任了。可她還是搖頭道:「倭人早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慮。夏苗時,你未在場,故而不知,弗朗基人的火/槍險將狩獵的魁首奪去。他們無需點燃火引,一次更能射三發彈藥。我聽唐吉利說,那是叫轉輪槍。」


  天子四時狩獵的魁首皆有重賞,便是王公宗親不眼紅財物,欲給自己的子孫趁機撈個一官半職的大有人在。是以魁首競爭力頗大,按理說參與者人人都已使出全力應對才是,這次夏苗,卻差點兒讓弗朗基人把首魁搶走了。


  可笑又可悲的是,眾臣幾無一人質疑□□與火/槍之間的差距,反而將怒火怨氣撒在了將魁首之位拱手讓人的自家子弟。呵斥他們平日懶惰,學藝不精,落後於人。即便蕭慎嚴屹之流亦是閉口不談火/槍,只將此次險勝當做意外。


  意外不意外尚不能斷論,但長此以往自欺欺人固步自封,日後便再不會是意外,而是常態了。


  卻是蘇燮,私下曾與唐瀠奏對過一次,隨即便請唐瀠將唐吉利翻譯的那本弗朗基人遊記借與他看看。這是幾日前的事情,蘇燮感悟如何,暫不得知。


  薄玉聞言,略有些吃驚,但她閱歷深,沉得住事。很快便請命道:「陛下容臣幾日,臣即刻趕赴海州,再與工匠協商,或有辦法改進。」


  唐瀠聽她竟在自己面前自稱臣,便知她心裡定是覺得此番回京帶來的火/槍幾無用處,辜負了皇恩,急欲彌補過失。見她如此認真,又認真得如此可愛,唐瀠只好隨她一道認真起來。她使了個眼色與池再,池再便去殿中的多寶格上取來了一隻置於楠木雕花架的火/槍。


  唐瀠接過火/槍,又將它遞給薄玉:「雖能自己琢磨,但將它拆卸了,瞧瞧內里構造,想必取條捷徑要快過辛辛苦苦爬山路罷。」


  這火/槍正是弗朗基人進獻的轉輪槍。他們並非第一次向中原的君主進獻寶物,唐吉利翻譯的遊記中便清楚地記述了若干年前弗朗基人進獻的一隻千里鏡,但觀如今的中原,便知那千里鏡該是被當時的君王藏入私庫了,大抵只作為他個人喜好,連上層官僚社會都不曾流行起來,民間更無人鑽研此物了。


  轉輪槍同理,弗朗基人估計以為晉朝這少女模樣的年輕皇帝,玩心未泯,又無城府,至多將這造型別緻的轉輪槍當做清玩古物一般陳設起來,豈會料到她轉手就想將它拿給工匠拆卸了,研究再造,藉以對付自己。


  薄玉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但心底或多或少生出些許對眼前年幼自己幾乎十歲的君上的敬意,感慨她雖年幼,但所思所慮竟似乎比先帝更深遠些。朝堂上的謀略她並不通曉,但常年征戰沙場的她懂得一個道理,唯武止戈。這萬里河山廣闊疆土的物阜民安是九州將士一滴血一滴汗拿命拼來的,剿倭那幾年,因軍備落後於人,一將功成萬骨枯!


  薄玉領了轉輪槍,正欲躬身告退,不防唐瀠卻出言將她攔住了:「阿玉表姑,此事不急於一時。你與表姑離京幾近一年,今日才回來,路途奔波辛苦,還是先歇息幾日罷。」


  唐瀠終究是有自己的私心,她頗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桃花眼含笑如水,脈脈溫情:「且讓表姑多留幾日,阿娘需人與她說說話呢。」


  閨蜜情、姐妹情不同於愛情,如同有些話對親人說得,對愛人卻說不得,反之亦然。她這次大度得很,當真不曾吃味。


  而正如唐瀠所料,現下余笙與太後於長樂殿中恰在說著些不能告與她的體己話。


  「阿嫂,你當真……」余笙話在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約莫一年前,薄玉奉旨造槍,攜她離京,太后私下向她詢問過,實使余笙吃了一大驚。


  區區一年,卻恍若隔世。


  余笙的目光一寸一寸緩慢地從太后的面容上踱過,心裡霎時疼惜滿溢。她與她是兒時最好的玩伴,即便長大以後輩分有別亦不曾生分,她再熟悉她不過,心智如此成熟穩重的人,在問自己時卻彷彿是個青澀笨拙的學生,雖言語流暢,不曾磕巴,但說話帶了些顫音,便足以顯露出她內心的無措。


  她著實,是拿小七無法罷。


  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竟對自己生出了欽慕之情。


  虧得是阿嫂,對小七視若己出,愛護她容忍她寬待她。換作旁人,只怕不是氣個半死,便是將子女攆出家門了。


  然而,眼下的情形,余笙自問又豈是當初的她所能預想的?


  太后捧起茶盞,輕撥茶蓋,淺啜了一口蘭雪茶。余香回味在唇齒間,彷彿金陵一場冬雪,簌簌落滿塵世。她斂眉淡笑:「我不知真假。那時我便與你說過,我不曾喜歡過誰,便是對她……從來都當作自己女兒一般。從前我做錯了事,使無辜之人罹難,後來只想補過贖罪,既然將她拉扯進漩渦中,註定她已逃不出這座宮闕,便好好彌補她罷。她缺什麼,便給她什麼,使她盡量過得開心些。」


  「如此母慈女孝相安無事了十數年,忽有一日,我發覺她長大了,心裡著實有些失落,大抵是以為自己於她而言已在一日日老了。她遲早會與一人結為連理,又為他生兒育女,便離我一日日遠了。失落之後卻是安心,我想,我是她的母親,總不能留她在我身旁一輩子罷。」


  這番話,她不曾對誰說起過,像是在心裡藏了許久。纖細白皙的手指摩挲著茶盞上的白釉,她垂眸,唇邊似有似無地發出一聲輕嘆:「阿笙,她長大了,所缺唯一物,我卻不知當不當給,給不給得起了。」


  「阿嫂——」余笙為她失明之事適才已哭過一回,眼睛猶在紅腫,說話激動之下更沒了顧忌,「這九五之尊的位置,天下人趨之若鶩,你已將她扶上帝位,卻還嫌自己做得不夠么?你總不為你自己想,眼睛搭上了,日後還要將自己的名聲都給搭上?」


  如此犯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將來青史上豈會好聽。


  余笙見她無動於衷,情急之下竟脫口道:「你倘若真想與她在一起,不如讓她認回自己的親生母親?這般,朝野內外何人還有非議?」


  「小七認回自己的母親,便是認回自己的父親。屆時,她的帝位便再非正統,如何服眾。」太后搖頭,「阿笙,這帝位只要上去,再想下來便難了。」歷朝歷代,廢帝的下場從無好的,倘說區別,不過是死得體面與否罷了。


  余笙聽她言語中都只在為唐瀠著想,心中一慌,不由顫聲問道:「阿嫂,你對小七莫非……」


  太后緘默了少頃,輕聲道:「大抵罷。」


  薄玉答應留京幾日,正事暫且告一段落,唐瀠與她一道往長樂殿中走出。


  才出了正殿,便聽聞西苑的方向嘈雜得很,隱約可聞鞭笞聲與小孩的哭聲,頗不尋常。


  恐驚擾主子,池再忙遣人去查看是怎生個情況。


  片刻后,隨著西苑歸為寂靜,便有人來回:「陛下,小事而已。掖庭一個奴婢趁著用午飯的時候逃了出來,已被掖庭的人帶回去了。」


  這內侍不知點到即止,竟絮叨起來:「這奴婢難不成以為自己的娘曾是只金鳳凰,她便同是個落難的小姐?生來便在掖庭,幾次三番了,挨了幾頓打,都不知長記性……」


  宮人最忌多話。池再覷了覷唐瀠的臉色,一拍他腦袋,連聲呵斥了他幾句,直將內侍嚇得臉色發白,雙腿發軟,跪倒在地,哀聲求饒。


  唐瀠不以為意,只是聽他說來,適才西苑那奴婢身份頗有些特殊,便問池再。


  池再猶豫著道:「是鄭王世子的遺孀與遺腹子。鄭王謀逆,世子亦隨其父伏誅,世子妃那時有孕,殿下仁慈,減免了罪罰,容她於掖庭幹些粗淺的雜活。」


  鄭王世子,遺孀?


  唐瀠一面想著,一面往前走,秀眉微蹙。池再見狀,以為她是想起了數年前同室操戈手刃血親的舊事,心中受了觸動。


  卻不知,她只是忽然想起一事來。


  這事,雖不急在眼下,但關乎國祚,需慢慢相看起來了。


  她要去與太后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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