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努力也無法抹平的差距。
在兩千年初,農村和城市的孩子在讀書的條件上已經有了巨大的差別。以教輔書舉例,陳川是上了高中之後才發現居然有那麼多針對各種問題的教輔和練習冊,三大主科不說了,生物化學物理三門的教輔資料也從來不少。這些資料和老師給你反覆洗腦,強調哪怕提高一分也是勝利,城市的學生們覺得理所當然,只有來自農村的陳川覺得震撼。
很多時候,不是農村的孩子不努力,而是教學條件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公平。當城市的孩子學習負擔已經重到了需要格外強調減負的時候,農村出身的學生可能就一個課本和指定的那麼兩三本教輔材料,再多沒有了。這不是個人素質能解決的問題,眼光決定格局,當城市的孩子見慣各種題型對可能出現的一切問題都信手拈來的時候,農村的學生也許連那些題目都聞所未聞——這也是為什麼宋嘉給陳川做的英語輔導效果不大,原因就是陳川看過的題型太少,而宋嘉已經這些變成了本能。
這句話深刻地刺傷了陳川。沒有什麼時候能比得上這時對陳川的刺激。宋嘉毫不留情地向他指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你沒有那麼多的本錢可以揮霍,你的機會要比別人少,所以當什麼阻擋你的機會時,你最好將那些東西全都拋在腦後——因為你沒有資本。
這是貧窮能帶給一個孩子最大的傷害。
陳川和宋嘉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沉默下來。
這是讓陳川記憶最為深刻的一個夏日的午後。他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夏蟬無聊而規律的鳴叫,那些教室外傳來的說話聲,腳步聲,桌子搬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風拂過樹梢的聲音,還有更遠處的校門外隱約傳來的喇叭和車輛的轟鳴。
最後他終於屈服了。
陳川經常被大人稱讚的一句話是:「這是一個明理的孩子。」也因此,雖然宋嘉的話讓他感到了難堪和尷尬,甚至還有惱怒,但是他終究將這些情緒都硬生生地壓下去,因為他知道只有真正的朋友才會對他說這些,才會告訴他你浪費不起機會,因為無益的自尊心而放棄難得的機會不是你有資格能做出的事。
不過陳川也對宋嘉提出了一個建議:「其實我們可以跟方平還有趙默聯繫一下,」他臉色平靜,甚至平淡地說:「我覺得如果你要補習的話,他們家裡也一定給找了補習老師。」
「如果可以的話,一起學習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宋嘉其實有點後悔。
他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相反的,因為家庭和父母的關係,從很小的時候,宋嘉就學會了「不要只關心表面,要從更深一層去思考問題」。他有一對相當好的父母,雖然李霞對獨子的溺愛讓宋初相當看不過眼,不過那也只是因為宋初是軍人家庭出身,要求原本就較常人為高而已。實際上李霞相當注意對宋嘉個人素質的培養——比如她在宋嘉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只有把自己和周圍打理得清爽整潔,才是真正的講衛生,這一點讓後來的陳川受益無窮,至少他們的寢室衛生從來不是一個問題。
如果說以前宋嘉並不太了解農村和城市的區別,上一個暑假去過鄉下之後就什麼都明白了。親戚家輟學的那對兄弟讓他記憶深刻。那兩個都絕對不是笨人,相反,宋嘉認為兄弟倆的素質不比自己差,但是他在市裡念重點中學,兩個年歲差距並不大的哥哥已經開始考慮工作甚至成家,如果說沒有周圍和家庭環境的影響,宋嘉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也是從那次的旅行之後,宋嘉對父母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開始有意識地減少和父母對抗的次數,也開始強迫自己認真學習——在那之前至少態度不算特別端正。宋嘉深刻地理解了什麼叫做城鄉差距,也從那時候,他對室友兼朋友陳川感到同情和憐憫——當然,這是必須藏好不讓個性敏感的對方發現的事。
所以,當陳川出於自尊而決定放棄去宋家補習的機會時,宋嘉立刻憤怒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甚至是行動比腦子更快——那些話並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有很大一部分是父母在和他聊天時為陳川發出的遺憾的嘆息——但是說出口之後他就隱隱感到後悔,這不是說他說錯了,而是這些話因為太過真實,所以相當傷人。
但是,宋嘉也說不出抱歉和對不起。至少現在的他還說不出來。
上大學之後,陳川漸漸減少了和宋嘉的往來。固然他們的學校不同是最大的原因,但是另一個相當重要的,陳川從未提起過的原因就是那個夏日午後時,宋嘉脫口而出的一番話。
陳川依舊和宋家保持了良好的關係,他定時打電話問候李霞和宋初,也會在節假日帶上禮物去宋家做客,但是他下意識地挑選了宋嘉不在的日子——比如說那些假日短小在遙遠的北方念書的宋嘉絕不可能回來的時候。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時間回到高二下期放假前一天的午後,宋嘉認真地考慮著陳川建議的合理性和可實現性,他發現這個建議具有相當的可操作性。
所以他很快分別給趙默和方平去了電話,兩個人在電話那頭分別保證會說服父母,讓他們一起補習——甚至連趙默都含蓄地表示了對這個建議的讚美:「我覺得這件事挺好的,這樣比較有動力。」
陳川還是必須回家一趟——畢竟他已經有三個月不曾回家,實在想念父母,而且要在同學家住上至少一個月,於情於理都必須和家長好好解釋。
這個理由成功地說服了想要立刻讓陳川和自己回家的宋嘉。
七月初的天氣已經異常炎熱,當陳川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山路上時,他真實地感受到身體里的水分在不斷流失。後背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因為背著書包而密不透風的背心傳來悶熱和溫膩的,讓人極端不舒服的感覺,也因此哪怕已經非常疲憊,陳川還是加快了腳步,希望能儘早解脫。
陳愛國難得地沒有在田裡忙碌。陳川已經提前給家裡打了電話說大概什麼時候回家。他殺了一隻雞熬湯,去堂兄弟的池塘買了一條魚(雖然對方死活沒有收他的錢)打算紅燒,又準備了陳川愛吃的排骨——總之,三個月不見兒子的陳愛國打算用實際行動向陳川表示父母對他的想念——哪怕李秋萍,也會在清醒的時候念叨幾句為什麼陳川不在家。
農曆六月初的時節,漫山遍野的梯田裡顏色已經不再是早春時的蔥綠,而是開始轉變為更為深沉的,彷彿帶著一絲墨色的綠意。逐漸瀰漫的稻香混雜著乾燥的泥土氣息充斥了空氣,這些攜帶著最為樸實和美妙氣味的氣體經由呼吸進入人體,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田野的氣味就這樣逐漸沁入身體的每個角落,直到哪怕血脈都染上味道。
陽光的威力在逐漸減弱——太陽半墜在遠方的山樑上,它的周圍是一片染得通紅的晚霞。不過那僅僅是一種通俗的,粗糙的形容詞,如果要更為精確地描述——鮮艷的大紅,深沉的赭紅,燦爛的金紅,奔放的朱紅還有羞澀的粉紅。這些濃淡深淺不一的紅色為原本無色的雲霞塗抹上最為華麗的彩色。這是屬於山野的落日,沒有被高樓大廈遮擋的,毫不顧忌甚至顯得侵略性十足。
不過對於語文成績只能用一般來形容的陳川而言,落日司空見慣,更讓他留意的是那片燦爛的晚霞,並不是出於什麼浪漫的理由,只是因為陳川從小聽老人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對於臨近結穗的作物來說,每一次的降水都十分寶貴。
還能看得到落日在山樑上掙扎的時刻,陳川終於可以望見自家黧黑的屋頂。那是他閉著眼睛都可以描繪的景色——夾在兩座山樑中間,由規整的青石條砌成的二層小樓牆面上刷了****,人字形屋頂上鋪了黑色的瓦片,院子的東側幾棵黃桷樹在夏日時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一個普通到毫無特色的農家小院。
它不可能有精緻的書房,也沒有方便的廚房和浴室;它採光不良,往往白天都需要打開電燈才能視物;因為直接用青石建成,也並不重視防潮,在夏日裡房屋的味道永遠帶著一股濃重的泥腥味,冬天卻陰冷潮濕;傢具粗笨老舊,為數不多的家電則堪堪能用。
更不用說沉默寡言的父親,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母親,貧乏的物質和更加貧乏的精神生活。
這裡的人們世代晨起而作,日落而眠,娛樂活動同節氣密切相關,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田地和收穫。對於城市來說,這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不管怎樣,對於陳川來說,這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