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般來說,只有初三高三的補課是被家長和學生,乃至教育局默認的。
八月上旬剛過,陸續就有學生返回了學校,曾經寂靜無人的宿舍樓再度熱鬧起來。因為還沒到離開學還差那麼一兩天,大多數人白天都呆在屋子裡吹風扇,晚上三三兩兩約在一起去教室自習。
陳川到學校的時候發現宋嘉還沒到。他先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然後就拿起掃帚拖把抹布熱火朝天地做起清潔,等到滿頭大汗剛做完,就發現宋嘉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門口。
「你進來啊,站門口乾啥?」陳川隨口說了一句。
宋嘉讓他幫忙:「你把我那拖鞋給沖沖再扔過來,這不是看你剛拖完地嘛,」他笑著開玩笑:「雖然我沒辦法參與,但起碼要做到不添亂吧?」
真有覺悟。陳川表揚他。
宋嘉拖的那個箱子里除了衣服和書,就是一大堆吃的——牛奶,餅乾,提神的糖果甚至還有咖啡——「我們肯定要熬夜啊,」他特別有經驗地說:「這個咖啡效果非常好,上回我喝了半杯就大半夜睡不著。」
陳川跟看傻子一樣看他:「我們還有整整一年!你是打算高考還沒開始自己就先睡眠不足地倒下么!」他不可思議地說:「我就聽說需要吃點安眠的東西,你還要反著來啊!」
「你懂什麼!」宋嘉信心滿滿地擺弄他那一罐頭黑咖,「這叫珍惜時間。」
實際上在他們整個高三生涯中,這罐黑咖確實陪伴了兩個人相當長的時間——前半年基本沒開封,但是後半年消耗量就直線上升。
宿舍樓里瀰漫著一股詭異的熱鬧氣氛。踢踢踏踏的聲音是有人趿拉著拖鞋跑過走廊,隱隱約約的英語是哪個勤奮的學生正在背課文,剛好和背文言文抑揚頓挫的聲音交相輝映;也有張狂的大笑和惱羞成怒的罵人——多半是哪個寢室里發生了點什麼;盥洗室傳出的水聲——嘩啦啦是洗衣服,彷彿波浪排開的咚咚聲是有人在墩拖把;偶爾還有五音不全的歌聲傳出來,那必然是某位「歌神」引亢高歌——一般來說後續如果不是大合唱,那麼就是讓他閉嘴外加歌神的痛呼聲。
和女生宿舍不同,高中的男生宿舍始終瀰漫著一股粗野的,生機勃勃的味道。和女孩子們的精緻和安靜截然不同,男孩子們笑罵打鬧,一言不合開打的是他們,兄弟義氣互相包庇的也是他們,這段歲月,直到許多年以後依然會成為很多人懷念的金色流光。
不過對於寢室只有兩個人的宋嘉和陳川來說,上述的那些多半是不可能實現的。他們的宿舍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安靜——除掉睡覺,在寢室里陳川如果不是準備做題那麼就是在做題的中途;而宋嘉相對來說雖然喜歡熱鬧貪玩,但他並不是一個全然只有自我的人,相反,排除那些神經過於粗大的時刻,他還算願意為他人著想。
這種在男生宿舍樓相對稀少的氣氛也造成很少有人願意到他們的寢室來——幾乎每時每刻都能看到有人在做題學習真的壓力太大。宋嘉會滿樓層溜達,不過即將升上高三,他的社交活動也相對減少,寢室成為他們在教室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
宋嘉其實很想說說關於錢的事——他始終心有不甘,尤其是去了陳川家,見識了所謂貧困的真正的樣子,他越來越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居然處在那樣的生活當中。宋嘉始終是一個熱情而善良的人,他並不是濫好人,也因此格外不希望自己的好意被辜負和拒絕。
但比起兩年前,宋嘉的確成長了非常多——他曾經毫無知覺地為陳川付掉在他看來不值一提的車費,但現在他知道當時的做法給敏感的朋友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現在他哪怕希望能給陳川某種程度上的幫助,也會記得盡量不要用現金的形式,但是這並不是說他不願意用這樣的方式,只是說,他開始注意時機。
他幾次想開口,但是最後都忍了下來。宋嘉下意識摸摸口袋——一千五百塊錢安安靜靜地呆在裡面,終於決定晚上睡覺前和陳川好好談一談。
晚上宋嘉好不容易等到陳川終於捨得收起卷子——還沒開學的這幾天,學校寬宏大量地沒有實施限電,陳川自然是抓緊一切機會做題看書——又耐著性子等到他洗漱完畢還沒爬到床上去的時候,他板著一張臉對室友說:「陳川,我想跟你說個事。」
八月的晚上溽熱難當,哪怕開始風扇也並沒有感覺好太多。陳川原本打算搬個板凳坐到門口去透透氣順便背單詞,但是看宋嘉臉色這麼嚴肅,他也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什麼事?」陳川問,順便開始猜測有什麼事能讓一貫嘻嘻哈哈的宋嘉認真成這個樣子。
宋嘉吸了一口氣,從衣兜里把錢翻出來,然後認認真真地排放到書桌上——陳川看到錢的瞬間臉色就有些不自然,他立刻猜到了宋嘉想說什麼,但麻煩的是,那正好是他不想說的。
「我覺得我想說什麼你知道——別說不知道啊不然我真生氣啊!」宋嘉悶悶地踢了一下鐵架子床腳,看著陳川一副啞口無言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噌地一下站起來衝到陳川面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傻啊!」他就差拿指頭戳到陳川身上去了:「有人給錢還不要!」
「……這又不是我該拿的。」陳川慢吞吞地開口——他明白朋友的好意,但實在是不能接受——「如果照你那麼算,那我在你家還白吃白住了一個月呢,我是不是該給叔叔阿姨生活費啊?」
宋嘉急得跳腳:「那怎麼能一樣啊!」他擰著眉頭壓低聲音嚷嚷:「那這錢就算我們借你的成不?」
陳川瞪大眼睛,詫異地問他:「好端端地我借這麼多錢幹什麼?我又沒什麼想要的。」
宋嘉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他差點就要被他這個油鹽不進頑固不冥的朋友氣死。但放棄顯然並不在宋嘉考慮的範疇之內。想了想,他扯了把椅子過來一股子坐下,擺出談心的架勢打算用自己豐富的經驗和靈活的腦子來打敗這個一根筋的傢伙。
「好!你沒什麼想要的,對吧?」宋嘉露出奸詐的微笑,「但是我們高三了,要買很多資料的你不能否認的,對吧?」
這一點陳川確實做不到視而不見,但是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和辦法:「我爸說他今年要去我們縣城裡打工,工地上的木工還是很掙錢的,而且,」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不買那些亂七八糟的練習冊的話,其實學校發的也很夠用了。」
「其實我還想過去打工的,但是高三肯定沒時間,所以就放棄了。」陳川看看宋嘉瞪大的眼睛立刻補救說:「我就想想!但是高三哪裡有時間嘛!」
「你最好只是想想。」宋嘉悻悻地開口,「總算你沒有笨到家。」然後他突然回過神:「哎我們說到不是這個啊!」又趕緊回到原先的話題上來:「你別給我扯,一樁歸一樁,你爸是你爸,我們是我們。」
陳川有些無奈:「我這怎麼又是扯了?其實就是跟你說我真的不缺錢,這錢反正我不拿。」
「我都說了這錢算我借你的!」宋嘉有點兒著急了。
「那我也說了我借這錢沒用!」陳川再了一遍,他其實有點煩了——他很不想和宋嘉繼續這個話題。
宋嘉被噎住了。他能夠明白陳川的選擇,但是他覺得這個選擇是相當不明智的——我這也不是同情你啊,我們還是朋友啊!朋友之間互相幫助沒什麼不對啊!
很多年之後,宋嘉才懂得,他覺得的不是他覺得的。
陳川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這錢我真的不能要。」他再一次強調:「就因為我上個月給你們做了一個月的飯?但是我也在你家白吃白住了一個月吧?趙默和方平他們兩家還給了叔叔阿姨生活費呢——我知道你想說叔叔沒要,但是起碼那個床是他們的爸爸媽媽買的吧?」
陳川的覺得面對宋嘉他的耐心值簡直要突破天際:「我知道你們一片好意,但是宋嘉,這錢我拿了算什麼呢?」
「現在我還能挺直腰板說我到你家去白吃白住是因為我和宋嘉是同學,是朋友,但是拿了這錢算什麼呢?我是你家請的廚子?所以這是我一個月的工錢?」陳川臉上漸漸滲出血紅來,他拚命壓制住胸膛劇烈的起伏,直視著已經懵了的宋嘉一字一句地說:「憑什麼?」
憑什麼——這是陳川對宋嘉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他不是一個容易情緒激烈的人,年少貧困而複雜的家庭讓陳川很早就學會控制情緒。他珍惜每一滴善意,但是卻討厭那些自以為是的同情和憐憫——即使對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
所以陳川擲地有聲地說:「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