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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外收穫

  因此時的知縣們,幾乎都帶著「管勾專切檢察學事」的頭銜,名義上是縣學的直接領導,所以他稱「御屬不嚴」也說得過去。但都知道康允之自到任以來,崇儒興學,府學縣學一把抓,范同此語,也有替長官背鍋,討好賣乖之意。


  可在康知府聽來,對方這話卻無異於在打自己的臉。一時不語,瞥見蔣誼手中還拿著李昂的試卷,便道:「拿來我看。」


  蔣誼仍跪著,只是雙手展開捲紙高高舉起,心道只要知府相公看見那筆字,便萬事俱休。


  果然,康允之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喜,怎麼一筆字寫成這樣?耐著性子看內容,倒又覺著有幾分意思,不但對經義理解得透徹,更加以引申發展,拋開文采不說,立論本身還是很有格局的。


  再看那首命題詩,雖說淺顯直白,但也算合題。考縣學而已,不作過高要求。


  又一想,這題是自己臨時更換的,不存在提前泄露的可能,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答完,說明還是真讀書的,不似范擇善說的草包一個。


  一念至此,康知府便帶著疑惑問道:「李昂,你既有真材實學,為何不循正途報考,而要托請於學諭?」


  范同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有真材實學?我怎麼沒看出來?想到這兒,便伸長脖子要去看試卷,不料,蔣誼也跟他想到一處去了,見知府相公已覽畢,便把捲紙收回來,偷偷瞄著。


  李昂按捺住心頭的一陣悸動,知道能不能過這一關就在接下來的幾句話之間了。所以一時不答,思索一陣后,才俯首道:「回知府相公,學生之前不慎落水,一直在家休養,實在無法到現場報名。」


  「那再等一季報考又何妨?就這麼急著想免役吃糧?」康知府說話間想起這回征急夫,不少人想投身官學逃役,一時怒從心頭起,語氣便重了。


  李昂聽得一驚,趕緊道:「學生固然想免役吃糧,但更多是因為實在不想再等下去了。」


  這話康范二位都沒聽太明白,便連那撅著大腚的蔣學諭也暗暗著急,快編,接著往下編!


  「這是為何?」


  「今春二月,金虜雖已班師北返,但我之虛實,彼已洞悉殆盡。眼下已是七月,再往後秋高馬肥,金虜必定捲土重來!」


  只一句話,便唬得在場所有人為之色變!


  「到時,山河破碎,生靈塗炭……我輩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學生雖不才,也早懷報國之志!然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讀書,不投考,不得功名,談何報國?情急之下,只能求告於師叔,而師叔念我一腔熱忱,也甘險風險開具浮票,請相公明察!」


  這一通話說得是冠冕堂皇,再配上激昂的語氣,合適的語速,以及悲憤交加的表情,活脫脫便把一個懷著拳拳報國之心的赤子形象烘托出來。


  范同聽他先把老子摘了出去,又替師叔開脫,企圖塑造自己忠孝的形象。心說小王八蛋可以啊,我看走了眼啊,你這道行不淺吶。


  雖然恨得不行,卻不急著說話,先看看姓康的是個什麼態度。


  然而康允之卻沉默了,他是以「天章閣侍制」的身份出知壽春,官作到這個級別,在京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故舊的,凡朝中有明顯的舉動,雖遠隔近千里,但他還是可以得窺一二。


  你道現在朝廷忙些甚?不是加強河南防務以備金軍再來,而是在落實割地!天子親下詔書,苦口婆心地勸自己的子民向女真人開城投降!有史以來,何曾見過這般荒唐之事?


  想一陣,胸口都痛。


  抬起頭來,再次審視著面前這少年,見他神情不似作偽,稍一斟酌,吩咐道:「你們暫且迴避,我有話問李昂。」


  蔣誼起身一禮,忐忑不安地出了公房。再把李昂那試卷掃幾眼,又想起那小子方才的說辭,暗想著這一關莫非能過?

  裡頭,康允之稍作等待,便把目光投向范同,你還坐著幹啥?


  范知縣一時沒會意,直到知府相公的眼睛變得狹促起來他才如夢方醒。起身抬了抬手,滿心尷尬地朝外邊去,不想走到門口,還被康允之吩咐一句把門帶上。


  當屋裡只剩下兩人時,康知府的語氣和緩了不少:「起來說話。」此子雖然巧言令色,但從方才的言行來看,還算個忠孝之人。


  李昂起身謝過,心知還不到過關的時候,能作到知府的人哪個沒有兩把刷子?於是越發謙卑謹慎起來。


  康允之哪知道他心思,只當他是被嚇著了,遂寬慰道:「你不必太過緊張,左右不過是三年之內不許參加縣考,以你的底子,扎紮實實學三年,莫說縣學,府學也不成問題。」


  心內暗鬆口氣,對著知府一揖:「學生謹記。」


  「嗯,我問你,你如何斷定金人必定捲土重來?」


  這時候本該顯出自己的見識來,但李昂琢磨著,既然你關門問我,就說明你自己多多少少也有這想法,我何必裝那搖羽毛扇的人物?想清楚這點,便苦笑一聲:「連我都明白的事,學生不信知府相公會看不清。」


  果然,這話聽得康允之一聲長嘆。


  是啊,連這鄉野少年都知道的事,官家和朝臣怎麼就不明白?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且金人還挾滅遼之威,有什麼理由放過你?


  嗟嘆一陣,看李昂越發順眼了,本想叫他坐下,但話到嘴邊頓了頓,改成發問:「那依你之見,朝廷該如何處置?」


  「這……哪是學生能說得清的?」


  「無妨,只當假設一番,說錯了也不怪你。」


  不管自己說什麼,康知府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即將發生的事情。與其作無用之功,不如放眼將來。且自己作為一個鄉村讀書人,連壽春府都沒出過,若真把肚子的貨都倒出來,反而惹人懷疑,容易讓人往玄幻的路子扯。


  打定主意,李昂誠懇道:「學生理解相公憂國憂民之心,但軍政大事豈是我輩坐井觀天之徒能夠明白的?」


  康允之卻不放過他,擺擺手道:「哎,只當是書生紙上談兵嘛,你能肯定金軍必來,說明是費了心思的,大膽的說。」說到此處,語氣忽又變得捉摸不定起來。「你若執意不肯講,難道是心虛?」


  「既如此,那學生冒昧地說一句。」李昂知道不拿出點乾貨來,肯定是混不過去的。


  「只管說來。」


  「學生雖不懂軍國大事,但也明白一個道理,不在其位,難謀其政。相公雖可一本上疏直達天聽,但又能說什麼?調邊軍勤王?請聖上離京巡幸南方?」


  康允之聽罷,一聲長嘆。


  李昂等一陣,見他不言語,便大著膽子問道:「莫非,相公已就此事上過書?」


  康知府苦笑不答,只是叫他坐,顯然被說中了。


  李昂卻不肯坐,追問道:「那朝廷總該給相公回句話才是?」


  「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京里的宰執大臣們怕是顧不上搭理我一個外官。」


  聽他話中有氣餒的意味,李昂本想寬慰他幾句。但轉念又一想,這淮西地區歷史上是南宋與金軍交鋒的前沿,河南那邊一完蛋,淮西豈能置身事外?思量再三,勸道:「相公千萬振作,此番若有劇變,壽春百姓可就全仰仗相公周全了。」


  康允之初聽時心中落寞,但很快體會到他言下之意:「你是說壽春……也難保?」


  「非是學生危言聳聽,東京一旦有事,潰兵、流民、賊寇必然紛起侵擾州縣,大亂將至,還請相公早作準備。」李昂說罷,深深一揖。只盼他能聽得進去,否則這壽春便呆不了了。


  他低著頭,看不到康知府面上神情一連幾變,最終,歸於落寞。


  聽著外頭聒噪的蟬鳴,李昂保持著深揖的姿勢,心裡並沒有作為一個穿越者,顯擺了自己預知歷史之後的快意。


  過了許久,才聽康允之道:「難得,難得,難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般見識,更難得你身居鄉野卻知赤心報國。」


  李昂這才直起腰來:「赤心報國,人之本分。」


  「很好。」康允之再次打量著他,目光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你暫且回去,今日你我之間的談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明白嗎?」


  「學生明白。」


  「好,去吧。」


  「學生告退。」李昂行一禮,心知這關算是過了。


  康允之看著他躬身後退,將要退到門口時才道:「哦,對了,你回去準備準備,到日子便來學校讀書。」


  這可是個意外收穫,李昂心頭暗爽,卻嘟囔著:「可學生不經報名……」


  「這個你不用管。」


  「那還有簾試……」


  「本府這不是試過了么?」


  這回不用裝,李昂是真有些感動了,又深施一禮,沉聲道:「定不負相公所望。」


  「但願吧。」康允之笑了笑,又揮揮手。「出去時,順便把范知縣和蔣學諭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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