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也不信
李昂再施一禮,退出了公房。古代中國,禮儀之邦,果真名不虛傳……
聽得門響,外頭不遠處三個背向公房的人齊齊回頭,見他神情自若,並無如喪考妣之態,范同眉頭一緊,蔣誼心頭一松。
「知府相公請知縣相公,學諭官人進去說話。」
一聽康知府竟還叫他代為傳喚,范同心下疑惑,蔣誼更是如獲大赦,既然他沒事,那我再慘也不至於砸了飯碗。
范知縣眯瞪著眼將他從頭打量到腳,陰測測地笑道:「好,很好。」說罷,拂袖就走。
蔣誼等他走得遠些,便低聲問道:「知府相公那裡……」
「不要分辯,多說多錯。」李昂也小聲提醒道。
「嗯?」蔣誼一時難以會意,也來不及多想,便叫對方自去。
李昂應了一聲,目送他們進了公房后,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就方才在裡頭那麼一陣,卻好似過了幾年一般,連腰都快彎折了。現在出來重見天日,再沐陽光,也感覺不是那麼灼熱,甚至還有一種如在母親懷……算了,這日頭鐵打的身子也特么扛不住!回村!
卻說范蔣二位進得房來,范同自有知府賜座,蔣誼卻猶豫著要不要再跪下。
「擇善,你看這事如何處置為宜啊?」
一聽康知府喚自己的表字,范同有些號不準脈,便推託道:「一切聽憑相公裁奪。」
「嗯。」康允之倒也不謙讓。「我看那李昂性本忠孝,學問也還不錯,就取了他如何?」
也是范同年紀還不大,否則真要說一聲活久見。他料到康知府不會深究李昂,但沒想到居然還要錄取!他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如此抬舉?你是不是還打算招他作東床快婿?
腹誹片刻,回道:「相公愛才之心,讓下官著實感動。按例,後頭還有一場簾試……」
說到這兒,卻見康知府盯著自己不言語。好在他這回反應快,不等對方的眼睛變得狹促就已改口:「不過,知府相公已問過他話,豈不比簾試強?」
蔣誼聽得滿心狐疑,怎麼會?不但不責罰,還要免簾試錄取?想起方才那廝叫自己「不要分辯」,頓時領悟。
康允之這才滿意,視線移到臉色陰晴不定的學諭身上,便拉下臉來:「蔣誼,你身為學諭,又權代學長,重任加身之下按說應該謹小慎微,兢兢業業,可你是怎麼作的?就不說李昂,僅這一場縣考,竟有七成的考生是來濫竽充數!要說你不知情,你自己信么?」
蔣誼又流下一腦門子汗來,擦了擦,小聲應道:「都是下官失職失察,有負兩位相公所託,甘願領罪,毫無怨言。」語畢,把襆頭一摘,又跪了下去。
「哼,避重就輕。」康知府其實心頭雪亮,但對方這態度還說得過去,再加上他先前與李昂說了一陣,此刻心亂如麻,哪還有心整頓官學。「我暫且留著你,罰俸半年,以觀後效。再給你三月時間,整頓府縣兩學,到下一季試補時若還要我親自動手……你喜歡吃荔枝么?」
「下官定當竭盡所能,還府縣兩學以清明。若到時不見改觀,請兩位相公一併發落!」蔣誼再三頓首。
「好自為之,去吧,記得把你那位貴師侄的學籍註上。」
蔣誼心知過了關,諾諾連聲退出房去,他走後,康允之轉向范同:「擇善,你意下如何?」
范知縣心說我能罵髒話嗎?你把一切都決定完了,還噁心我作甚?這附郭知縣真不是人乾的!
且不說范知縣在那裡無聲地咒罵,再說李昂離了學宮之後,花二文錢在街邊買個碗大的梨,吭哧吭哧啃完,本想在城裡逛逛,但想著家裡還等信,遂收起閑心,直投南郊而去。
走到半道,還沒穿乾的衣衫又濕透,只能脫了再打赤膊。
說來也巧,沒走多遠,遠遠望見迎面又來了那挑擔的貨郎,有心逗他,便快走一段,待兩人要照面時,他方要開口,貨郎卻搶在前頭:「知道知道,你這是進學歸來。小官人好生讀書,將來金榜題名,為官作宰,封妻蔭子,造福蒼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
李昂瞠目結舌,再次強化了自己的一個認知,別跟小販比口才。
回到小溪村時已是下午,在村外看見竟有農夫把自己當作牛拉耙平地,回想起考試的那首命題詩,著實感慨良多。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吃飯,絕不浪費一粒米。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進了村直奔家,門屋虛掩著,輕輕推開進去,只見老乾娘正在院里洗衣服。她原是孟氏娘家的僕婦,姓楊,陪嫁過來的。
李昂喚一聲乾娘,楊氏抬頭一看他,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來:「吃飯沒有?趕緊把衫子穿上,免得息了汗著了涼。」
「吃過了,那個,他們……」
「哦,娘子午睡未起,大官人在後頭草堂子里。真吃過了?」
「真吃過了,乾娘,那我去後頭了。」李昂說話間便穿過正堂,從后廊出去。李家雖談不上富貴,但也有幾十畝田地,這宅子在村裡也算得氣派。前頭籬笆圍個小院,進去是門屋,往裡就是兩廂房加正堂圍成個四合院。
從正堂后廊再出去,兩邊土坯矮牆再圍一個小院,種些花草,最後就是李大官人平時看書寫字的草堂了,他還給取了個名,見微草堂。
門沒關,李昂放輕腳步進去,只見臨窗案后坐著李大官人,手裡捧著本書,視線卻不在上頭,而是獃獃地盯著案桌出神,以至於兒子進來他也沒察覺。
「大官人想什麼呢?」
李柏抬了抬眼,嘴角微揚似乎想笑,可到底沒笑出來,只看著兒子。
李昂知他心思,故意分散他注意力:「今日真是嚇死人!那康知府早知這回縣考內情,故意把考場設在夫子殿前,那些個買張浮票逃役的直接棄考,出門就被逮到西城搬磚去了。」
「啊?那你沒事吧?」李柏吃一驚,手裡書本都掉在地了。
「我?」李昂腦袋一耷。「我更倒霉,連人帶卷子,還有那學諭,拉到府縣兩位相公面前對質。我倒還扛得住,你那位同門師弟一進去沒多久便……」
話說到這兒,他就後悔了。因為李大官人聽得臉色煞白,整個人都癱在椅子上,見兒子住了口,他顫聲問道:「便被鎖了?」
「沒有沒有。」李昂哪敢再賣關子,合盤托出道:「知府相公看了我的試卷,便沒有追究,還破例免了我的簾試,讓到日子直接去上學。」
李柏一怔,待回過神來一掌拍在案上,怒罵道:「小潑皮!竟敢拿你老子消遣!」
李昂知他不信,便耐心細緻地解釋,可老李被他驚一陣,氣一陣,哪聽得進去?火冒三丈時竟挽起袖子要動粗,李昂一見不好,奪門而逃。
他天不亮起床,折騰了大半日,又斗這一陣氣,既累且乏,離了草堂后,回到自己屋裡倒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