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懿旨
一個朝廷命官,因公殉職,吏部檔案上的記錄隻有寥寥幾筆,不足為奇。
可是——
上報進京的大理寺相關案件的卷宗裏,居然也是用這麽草草幾筆就輕描淡寫的帶過了?
沒有詳述事發的具體經過,隨行人員都有哪些,又是經哪位大夫診治,最後不治身亡的?
祁文晏靠在椅背上,修長漂亮的手指一下一下叩擊著座椅的扶手,臉上表情倒是與往常無異,隻視線一直落在桌上的那份卷宗上。
他那親隨有點摸不準他情緒,隻能試著先開口:“可能是因為這位楊大人就隻是辦案的官員,並非是真正牽涉到了案件中的相關人等。當初這件案子的卷宗送進來京來複核,大理寺經手官員關注的重點也在案件本身的牽扯上。相對的……沒有太過在意楊家舅老爺的相關信息,這也說得過去。”
“通常感染疫病身亡者,隻許是當地官府和朝廷不知道,否則其屍身處理都是不允許正常入殮安葬的,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焚燒再下葬。”祁文晏終於開口,語氣卻明顯透著玩味。
別說祁正鈺那種人,自私自利根本就不會去替兒媳婦的娘家出頭,並且祁文景也不是能管這種事的人。
楊氏當初沒鬧是對的。
京城離著關東,快馬加鞭也得十來天的路程,等她和楊家人得了噩耗趕過去,楊鬱庭連遺體都被焚毀了,即便他死的突然,甚至也可以說是蹊蹺,又能怎麽辦?
親隨聽出了他的意思:“您還是懷疑楊家舅老爺當初的死因有問題?”
“畢竟時過境遷了,現在說什麽都屬枉然。”祁文晏是個文官,但是並不迂腐。
哪怕是身臨其境,他也是個果斷殺伐之人,從來不做婆婆媽媽的事兒。
對這件事,他突然起了懷疑,調了卷宗檔案來查,是因為不想得過且過,糊裏糊塗。
可是現在既然找到的各種線索證據並不足以支持他深入再探此案,他也果斷撒手,不把自己困在一個沒用的圈子裏。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伸手拿過放在手邊稍遠地方的吏部人事檔案。
剛要合上冊子,叫親隨拿去還給吏部……
卻是目光微微一凝。
當時為了不暴露具體的目標和意圖,親隨去吏部找文書時調的的那三年整一個外任上所有官員的檔案,加起來抬回來一整個小箱子。
親隨上前,已經準備要接了這本冊子好幫著碼放回箱子裏,卻見自家主子又拿著這份名冊記錄細看起來。
他一時不解,就又收回手去:“怎麽了?這份檔案您方才不是已經過目,確認無虞嗎?”
祁文晏沒說話。
目光冷靜的在那冊子和桌上案卷之間來回切換數次,最後便是豁然開朗的啞聲一笑,將那冊子扔回桌上。
他靠回椅背上,衝親隨遞了個眼色:“你再仔細瞧瞧,吏部的留檔文書和咱們自己庫裏的這份卷宗之間可有什麽不同之處。”
親隨緊皺眉頭,慎重將兩份東西都拿在手裏,仔細比對。
有了祁文晏的提示在先,他在看到第六遍的時候便是倒吸一口氣:“確實不對!”
他說:“吏部出的補缺雲都郡長史的記錄,應該是和大理寺這份結案卷宗差不多的時間進京的,縱使這卷宗會晚幾個月,等到年底和同年的其他卷宗一起送過來,但前後相差也絕不超過三個月。可是明顯的,吏部的文書上無論是墨跡還是紙張,看上去都要比咱們這邊的卷宗更陳舊一些。”
祁文晏是個敏銳又嚴謹的人。
至此他也沒有隨便下定論,隻道:“紙張和用來書寫的墨不同,一定程度上也會有影響。你再去庫房,找那一年雲都郡呈報進京的別的案件卷宗,若是沒有用這同一種紙張的,找那前後臨近年份的也可,盡量多找幾份過來。”
“是!”親隨放下手裏的東西,連忙領命去辦。
因為前麵已經大規模的翻過一遍庫房裏陳年的卷宗,這回他已然知曉雲都郡那些年份裏相關卷宗存放的位置,所以這趟來去很快,又拿了六份卷宗回來。
有兩份是和楊鬱庭那案子同一年的,另外四份是在那前後年的。
地方衙門寫了準備呈報進京的卷宗,都比較重視,用紙用墨都是當地比較有名的那種,同種紙和墨,可比性很強。
比對之後,祁文晏就露出個不出所料的表情來。
他那親隨十分驚詫:“這是……這份卷宗後期被人掉包,或者篡改過?”
“這事兒有意思了。”祁文晏勾了勾唇角,表情上顯得興味很濃,“事發之初,沒有一次抹掉後續所有可能惹來麻煩的記錄,看這紙張新舊程度起碼應該是在四五年之後換掉的?人呢,是個極謹慎的人,可如果是我,既然都摸進這大理寺的庫房裏去了,我會直接一把火全部燒掉,一了百了。”
親隨:……
是是是,您狠,您清高!
大理寺存放卷宗的倉庫,可是機密重地。
是,您能摸進去把卷宗全燒了,可事後脫身怎麽辦?
誰又能保證弄了這麽大動靜出來就不會留下任何的尾巴線索,反而叫人順藤摸瓜的暴露了自己?
其實過去好些年的卷宗了,當時都沒徹查下去,之後再被翻出來舊事重提的機會幾乎等於零了,誰閑著沒事總去翻一些早定案的舊案呢?對方還特意回來改了卷宗,抹掉相關記錄,這已經算是做到極致的謹慎了。
不過親隨還是了解自家這個主子的,祁文晏這人一旦陰陽怪氣起來,你就最好不要接他的茬。
親隨識趣的沉默片刻,整合好思路之後又再道出心中疑惑:“他既然都能把手伸到大理寺的卷宗庫房裏來篡改調換卷宗了,那又為何要等了幾年之後再來?當時一次性做好不是更保險嗎?”
祁文晏道:“兩種可能。要麽就是大嫂當時這個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叫對方有所忌憚,在案卷經大理寺複核並且徹底結案入庫封存之前,他不敢這麽明著隻手遮天的胡亂抹煞案情經過,隻能等著風聲過去,也等著大嫂最初的怒氣散去,放鬆了警惕之後再動。再一種就是……事發時,他的身份地位還不夠叫他能肆無忌憚將手伸進大理寺的庫房裏來,他隻能忍著,等到自己有了這個能耐之後再做。”
“如果是前者,當年朝廷重視之時,世子夫人拿著詳細的卷宗都沒能翻案,那便說明確實是證據不足的。當時都無可奈何的事,再過這些年,各種線索證據隻會更加模糊,就更不可能被翻過來了。”親隨忖道,“那人事後還非得來換了卷宗,多半還是做賊心虛。這麽看來,您的懷疑可能真就不是空穴來風,楊家舅老爺的死許是另有隱情。”
祁文晏又看了眼桌上的東西:“吏部的文書都給他們送回去。”
然後他親自動手,將雲都郡那幾份卷宗暫且攏到一塊兒,卻沒說要如何處置。
隻是隨後又再吩咐:“就當沒這回事,此事莫要聲張。”
他突然有種感覺,十五年前的這件人命案和最近楊青雲在宮裏的風波閃失,可能牽扯的是同一件事,或者是同一群人!
所以,他那大嫂和這個楊家背後究竟是藏了怎樣巨大的隱情和秘密?
祁文晏這邊,隻是個小插曲,事過之後,沒有任何人有所察覺和聯想,一切還是風平浪靜。
四月十六,春闈放榜。
祁家大房和二房兩撥人,又是假惺惺的湊在一塊兒,組團去看榜。
這種場合,長輩主母們是需要端著大家風度,不好猴急的跟著小輩們一起跳脫,便是祁欣陪著祁元銘,祁歡和祁元辰陪著楊青雲,這天祁長歌也有點坐不住,一大早找到楊氏那裏“請安”,央著要湊這個熱鬧跟著去。
楊青雲順利踏入官場,楊氏最近心情愉悅,自是滿口答應。
楊青雲騎著馬,其他人坐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過去。
他們出門不算早。
過去時,皇榜已經帖完了,附近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
楊青雲倒是不甚著急,其他人卻是按耐不住。
總不好叫姑娘們自己去往人群裏擠,楊青雲隻能叫了跟車的護衛過來幫忙開路,護著姑娘們。
他自己則是直接把祁元辰拎起來,騎在脖子上。
祁歡上輩子一個死宅,其實打從心底裏不好這個熱鬧,混在擠來擠去的人群裏,這邊被人推一把,那邊被人踩一腳,當真有幾分欲哭無淚。
好在是有人保駕護航,還是順利擠到了前邊去。
看榜這個事兒吧——
大家都有默契,不約而同從最後一名開始扒拉著往前數。
然後——
沒數兩個,二房祁元銘兩兄妹就齊齊變了臉色。
尤其,是祁元銘。
祁歡也看見了榜上名單,祁元銘會試初試拚著身體不適進的考場,好歹還考了個五十幾,祁歡原還以為這次殿試他隻要正常發揮,名次隻有可能更往前進的,結果他們就真隻數了兩個,就看到祁元銘的名字赫然掛在倒數第三的位置。
祁元銘整張臉迅速的黑了,表情從愕然,怔愣,不可思議逐漸變成了尷尬和惱怒。
旁邊的祁欣也有點無所適從。
這個時候,如果換做是祁歡,既然心態不好,心理防線已然崩潰,她肯定立刻埋頭裝鴕鳥,轉身就走的。
祁元銘當時怒火攻心,的確已經挪動腳步想要擠出人群去了,可又突然不甘心,便硬著頭皮留下來,繼續挨個往前看榜,去榜單上尋他認識的人的名字,以做比較。
尤其——
是楊青雲的。
楊青雲初考成績是排在第十八。
祁歡看繁體字還有點費勁,故而看的比較慢。
他自己先一掃而過,看見自己名字了卻沒聲張。
反倒是拉著祁歡手的祁長歌先興奮的叫嚷起來:“二甲第九名,那個是表哥嗎?”
祁歡本來已經看得眼花心煩了,聞言,趕緊從頭去數,果然看到楊青雲排在二甲第九名的名字,並且確認他祖上兩輩人的名字無誤。
楊青雲成績好些,楊氏就會更高興一些。
祁歡愛屋及烏,亦是打從心底裏覺得歡喜,臉上露出笑容來:“是了。”
但許是祁長歌一個小姑娘突然抬高了聲音說話,驚動了旁邊同樣擠在人群裏看榜的人,一年輕公子皺著眉頭扭頭看過來。
秦碩經過貢院九日遊之後,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今天這裏自然沒他什麽事兒。
但他在京城的二世祖們中間晃悠這些年,卻很是結交了一些人,今日上街閑耍,正好遇到昔日玩伴,就被人拖來一起看榜了。
本來也正數著榜單上認識的人名看的興味盎然,聽見旁邊的姑娘喊二甲第九名,他自然也瞟了一眼過去,發現是祁歡的那個表哥,當即就扭頭看過來。
祁歡這會兒心思不在周遭的圍觀群眾身上,加上她旁邊還隔了個祁長歌,根本沒發現這個活冤家也在。
秦碩本來也不打算走科舉仕途的路子,所以看榜就看個熱鬧,即使他自己就是個廢柴本柴,也毫無心理負擔,可乍一看祁歡和楊青雲他們“眉來眼去”“說說笑笑”的高興樣兒,卻突然有了羞恥心。
他心裏一怒,剛要找茬,祁長歌側後方卻不知是誰突然推了她一把。
本來這裏就人多擁擠,她一個小姑娘,尋常站著,底盤不穩,本能的往旁邊踉蹌兩步,可是不期然裙擺卻又被人踩住。
這一下,一個站不穩就朝旁邊倒去。
秦碩也沒多想,冷不丁有人朝他撞過來,他本能的伸手就扶了一把。
當時現場混亂,祁歡聽見祁長歌低呼,已經第一時間搶了兩步上前,一把將她扶過來,扯到了自己身後。
祁長歌剛才被人抱了一把摟在腰上,嚇得不輕,一整個花容失色,慌張的臉都白了,下意識扯住她袖口:“大姐姐!”
而把她從中間這一挪開,祁歡才和秦碩正麵對上。
祁歡確實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當先就是一愣。
但是秦碩的反應卻很快,本來他情急之下抱了一個姑娘一把,自己心裏也覺得後悔和不妥,可是一看祁長歌躲到祁歡身後叫“姐姐”,就於瞬間理直氣壯起來,瞪著眼睛道:“原來是你,我就說大白天的誰家姑娘這麽不檢點,胡亂撞人!”
周圍人多,但好在大家都在熱議皇榜上的名次,加上秦碩隻是陰陽怪氣的嘟囔,也沒有大肆宣揚叫嚷,就隻有最旁邊挨著的人聽了一耳朵,不由的朝幾人看了一眼。
祁長歌臉一下子通紅,又羞又惱,差點哭出來,連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秦碩冷笑,明顯不買賬。
祁歡知道祁長歌這是遭了自己的連累,她對秦家這個熊孩子二世祖從來沒抱什麽指望,沒等他再開口就先冷笑了一聲:“你撞了我妹妹就道歉,再多說一個字,下回我就去找葉家姑娘當麵聊聊了。”
秦碩這種戀愛腦小舔狗的軟肋在哪裏,她是一拿一個準的。
反正就是互相傷害啊,那就彼此哪兒痛踩哪兒好了。
秦碩一瞬間驚愕不已,再下一刻就又氣急敗壞起來:“你……你敢!”
祁歡不與他廢話,隻是重複:“道歉!”
他們說話時間長了,秦碩旁邊的人和楊青雲他們也都察覺不對,紛紛湊過來。
秦碩是拿葉尋意當寶貝似的珍惜,現在葉尋意就對他愛答不理,要是讓祁家這個瘋丫頭再去風言風語的挑撥兩句,那還得了?
他臉漲得通紅,倒是能屈能伸的,咬牙又瞪了祁長歌一眼,悶聲道:“剛才我隻是看你要摔了,想幫忙才扶了一把,唐突之處請見諒。”
雖然沒有引起大麵積的圍觀,可旁邊還是不時有人側目看一眼。
祁長歌緊張不已,說話都結巴了:“沒,沒關係。”
秦碩又被祁歡擠兌丟了麵子,氣呼呼的轉身擠出人群,走了。
祁歡也不想在這鬼地方繼續擠著呢,就對楊青雲道:“名次也看到了,母親在家等得該著急了,咱們回吧。”
也不知道是一時忘了還是純屬故意,她領著祁長歌轉身走,卻直接撂下二房那倆,連問一聲都不曾。
祁元銘這時候盯著榜上楊青雲的名字,臉色已經難看到近乎扭曲,對這邊發生的事反而完全忽略不見。
卻是在祁歡一行人開始原路擠出去的時候,祁欣不悅的側目瞪了剛剛從人群裏繞著擠回自己身邊的朱砂一眼。
朱砂吐吐舌頭,倒是沒怕。
之後,主仆兩個互相也沒說話。
不過因為知道祁元銘現在見不得楊青雲,祁欣便沒有急著叫他走。
這邊祁歡也沒有等他們的意思,反正一輛馬車坐不下,他們來時就是分坐的兩輛馬車。
回去的路上,祁長歌似乎還心有餘悸,手指一直揉搓著自己的裙擺,偷瞄了祁歡好幾眼,十分忐忑道:“大姐姐,剛才我真的是不小心。”
秦家二公子和自己這大姐姐有婚約,縱然她也有所耳聞,嫡母是對這個未來女婿不滿意,正與秦家周旋著想退婚,可是別說現在名分還在,就算真的解除婚約了……
祁歡要是小心眼點兒,怕是也得介懷自己的庶妹和曾經的未婚夫有所接觸的。
這裏的規矩,祁歡是懂的。
她也不想跟祁長歌普及什麽女德之外的超前知識,隻道:“那小子心有所屬,著急跟我退婚呢。他嘴上欠的很,但剛才也不是衝著你,你別理他就是。”
祁長歌看她這神情語氣,該是真的不曾介意,這才稍稍放心。
隻是她偶爾雖然也去祁歡那裏玩會兒,卻不會當麵詢問祁歡婚事的問題,現在祁歡主動提起,心裏實在按耐不住,還是忍不住八卦起來:“母親……真的準備給你與秦家退親嗎?”
秦家這位二公子,雖然太不著調。
可是退了婚之後,祁歡再議親卻有更大的阻力。
祁歡不想和她說這個,直接一笑含糊過去:“不退怎麽辦?別說我也沒看上他,就算真看上了,人家不願意娶,我還死乞白賴賴著他家嗎?”
話到這裏,就順口指點一下小姑娘:“嫁人嘛,要麽就得是他人品好,要麽就得是他真的心裏有你,單靠著家世怎麽過日子?”
祁長歌沒接茬,不知道是不讚同,還是沒理解。
一行人回了府裏,還是一起去安雪堂見的楊氏。
聽說楊青雲排名很是不錯,楊氏果然十分高興,當即賞了整個院子一圈。
放榜之後,今年皇帝該是心情也不錯,隨後便下了一道旨意,說是四月十八這日要在宮中設瓊林宴,再次召見這屆的所有進士。
旨意是這天下午送來的,結果日此一早,祁家又再接到一道懿旨,這回是點名給祁歡的,說是皇後娘娘將於同日設百花宴,請祁大小姐入宮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