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一求
老儒生望向遠處,「當年東主依仗白蓮教起家,在立朝大鄭后又將白蓮教貶斥為邪教,大肆誅戮,如今大鄭氣數將盡,白蓮教再次現世,按照佛家而言,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飲一啄,已是天定。」
蕭煜道:「歸根結底,還是在於氣數將盡四字,若是大鄭正值鼎盛,任憑我等如何翻雲覆雨,也只能為一時之痛。可如今大鄭已是腐朽垂暮,即便沒有蕭煜,沒有蕭烈,沒有牧人起,沒有陸謙,也會有另外之人成事。不知先生以為然否?」
王雲沒有說話。
慕容燕站在蕭煜身前不遠處,歸刀入鞘,有些莫名感慨。
這便是在世聖人的境界,雖然比不得長生境界那般霸道,但是不必進入無邊玄妙方廣世界,可以久駐世間。不過慕容燕隱約感覺出,王雲的聖人境界並不完整,高於尋常逍遙境界,卻又低於長生境界,按照常理來說,儒門宗師在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後,登臨聖人境界,足以與道門的神仙境界相提並論,若是再往前一步,成就至聖,便相當於道門的天仙境界。王雲無疑是將立功、立德、立言臻至極致的儒門聖人,然而其境界有缺,對上他慕容燕還無甚大礙,若是對上上官仙塵,就有性命之憂。難道是因為當年靈岩寺之事的緣故?
蕭煜接著說道:「無論先生信或是不信,事實就在擺在這兒,不改不變。無論我去或是不去,東都就立在那兒,不移不動。」
王雲笑了笑,有幾分悲涼愴然,輕聲感慨道:「亡國,老朽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仁義長存,先賢傳承不能斷絕,既然西北王回答了老夫的三問,那麼老朽還有一事相求,若是有朝一日,西北王真的能面南背北,可否為我儒門保留一分血脈?」
蕭煜肅容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王雲很是欣慰地微微頷首,貌似已經相信蕭煜的說辭,接著問道:「西北王此行可是要前往道宗?」
蕭煜點了點頭。
王雲意有所指道:「修行一途,依賴外物終究不是正途,說到底還是要以自身為根本。」
南謹仁和徐振之臉色微變。
蕭煜神情古井無波,拱手拜謝道:「先生教誨,蕭煜謹記。」
王雲拱手作別,身形一閃而逝。
蕭煜等人繼續乘船而行。
蕭煜開始回憶王雲生平,細細算起來,王雲如今已經是一百六十歲高齡,活了將近三個甲子,哪怕是道宗中最高壽的玄塵也有所不及,真正是上一輩中的傳奇人物。在修行一道上,他雖然出身儒家,但將儒釋道三家融匯一體,自成一家,此乃立言。在廟堂上,王雲能文能武,是少見的全能大儒,曾經平定南蠻之亂和寧王之亂,以文臣身份而封候,與張江陵在生前加封太師一樣,終鄭一朝,也僅此一人而已,此乃立功。至於為人,早有公論,無論是當時的英宗皇帝,還是佛道等諸多同輩之人,都盛讚其為兩肩正氣,輕自身之榮辱,重天下之太平,此乃立德。
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鑄就了一個近乎聖人的守仁先生。
張江陵為大鄭第一相,於立功而言,要高於王雲,但無奈執著於權柄,於立德而言,白璧有瑕。在立言方面,與王雲相較,更是天壤之別。
這樣的人物,一言一行絕不會無的放矢。
蕭煜忍不住重新思量了一遍,自己這次去道宗,是對是錯?
另一邊,王雲沿著山路緩緩走下嶗山,在半山腰迎客亭的地方,有一名老儒生早已等候多時,見到王雲后,起身作揖道:「老師。」
王雲擺了擺手道:「你也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不必講這些虛禮。」
老儒生搖頭道:「師道尊嚴,禮不可廢。」
王雲笑了笑,道:「聖人言,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活了兩個古稀又多二十年,就不能從心所欲無所矩一回?」
老儒生直起身子,道:「老師,你去見西北王,結果如何?」
王雲平淡道:「尚可。不過蕭明光能否成為明主,還得再看看。」
老儒生皺了皺眉頭,道:「說得不好聽些,現在就是矮個裡面拔將軍,牧人起、蕭烈、陸謙等人,早已成為定勢,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若想讓他們改變,比改朝換代還要艱難,只有蕭煜年紀尚輕,還有幾分可能。」
王雲搖頭道:「有哪個開國之主是庸人?聰明人多自負,雖然蕭煜年紀尚輕,但是以我觀之,不能說剛愎自用,卻也不算是虛心納諫之主,你若真的看好蕭煜,與其從他身上著手,倒不如在他兒子身上多用些心思。」
老儒生輕聲道:「老師的意思是做帝王之師?!」
王雲望向遠方,悠悠道:「當年的張江陵便是帝王之師,也正因為這一層關係,他才能與李太后聯手架空皇帝,把持朝政。不過可惜啊,張江陵還是太過急切了一些,欲速而不達,最後落得一個人亡政息。」
老儒生微微嘆息。
道門有千年大計,儒門又何嘗不想復興?這些年來,儒門中人一直積極入世,為官為相,主政一方,不就是為了心中夙願?張江陵本是最有希望成功之人,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老儒生輕嘆道:「江陵其人,素來重功利,輕德行,蕭煜對此極為推崇,此番江陵能被平反,亦是蕭煜之功。再觀如今,蕭煜行事也的確與江陵如出一轍,怕是蕭煜要做第二個張江陵。」
王雲卻是搖頭笑道:「世吾,此言謬矣,為君者與為相者,相輔相成,為君者重功利,為相者便要重德行,為君者重德行,為相者便要重功利。蕭煜推崇張江陵,未必就要做張江陵,也許他只是想要一個張江陵而已。為君者,所思所想,與我們這些做了一輩子臣子的人大不一樣啊。」
孫世吾苦笑道;「遍觀如今蕭煜身邊的徐振之和南謹仁之流,無一不是唯事功是從之人,由此觀之,蕭煜絕不是重德行之人。」
王雲道:「即便蕭煜是重德行之人,現在也不是重德行之時,天下未定,唯有事功二字,方可讓天下一統。」
孫世吾拱手彎腰道:「學生受教了。」
王雲擺擺手,道:「事功和品德,先放到一邊暫且不說,當下根本問題是,蕭煜是否是讓儒門中興之人?當年武帝罷黜百家而獨尊儒術,故而有我儒門八百年之昌盛,今名教勢微,若想中興,還要依仗於帝王方可。張載認為蕭烈是,你認為蕭煜是,當初張載是儒門魁首,所以儒門站到了蕭烈這邊,現在張載已經身死,你又想讓儒門站到蕭煜那邊。」
孫世吾輕聲問道:「老師覺得誰才是?」
王雲直截了當道:「不知道。若是知道,我豈不就是真的聖人了?」
孫世吾嘆了口氣,然後抬起頭來,神色堅定道:「老師,亞聖言,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所以張江陵去了,方何去了,張載也去了,唯獨我以衰朽之身苟活於世,已有二十三年矣,故學生今日也要向義而行,不惜粉身碎骨。」
王雲嘆息,「本該是為師頂起儒門之責,無奈當年靈岩寺之變,為師不得不斬斷前世因果,將儒釋道徹底融匯,方才逃出那道佛偈,如今似如冷眼旁觀之活死人,境界不得圓滿,不得飛升,不得入世,不得輪迴。如此長生,真是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