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富甲三州
鄭三州閉目躺在一張竹躺椅上,聽著身邊的一位大掌柜向他彙報上個月的賬目,心裡覺得索然無味。
鄭三州並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實在是太過土氣,不說也罷。反正,現在大傢伙兒當面都稱他為鄭大官人,背後則大多稱他為鄭三州。
這個名字之中包含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鄭三州的財富,可以買下這方圓數百里之內的三個州郡。
說是可以買下三個州郡或許有些誇張,但以鄭三州的財富,放在這三個州郡之中,絕對是排在第一位的。
富甲三州,是鄭三州對自己的估價。
如今的鄭三州,已經算得上是半個官商。他的生意,覆蓋面極廣。酒、茶、鹽、生絲、綢緞、鐵器、當鋪、田莊、飯館、青樓,只要是你說得出來的,鄭三州幾乎都有涉獵。
鄭三州做生意,有三個特點,也可以說是三個規矩。
第一,不犯法。官府不讓做的買賣,鄭三州絕對碰都不碰。該上繳給官府的稅銀,鄭三州絕對一個大子兒都不會少。
第二,不強買強賣。尤其是涉及到田產、典當、青樓這樣的買賣時,鄭三州給自己手下所有大掌柜的要求,更是如此。
第三,謹慎擴張,穩妥發展。這不僅體現在鄭三州對生意麵的涉及上,更表現在他在對自己名下生意的地域擴張上。
這三個規矩,不僅鄭三州名下的所有掌柜和夥計都清清楚楚,鄭三州本人也極為恪守。
但有一樁生意例外。那就是酒。在酒這個行當上,鄭三州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規矩。
先說地域擴張。這些年,鄭三州像瘋了一樣,拚命地將他名下的酒樓、酒館、酒肆、酒攤兒等各種酒業,開到了各個地方。甚至是在中原以外的地方,都有鄭三州名下的酒業。
再說強買強賣。鄭三州的酒業每擴展到一處地方時,他的人都會優先去收購當地生意最好的酒樓、酒館和酒肆。若是對方不願意賣,除了不殺人放火,鄭三州會用盡所有的手段,軟磨硬纏,威逼利誘,將對方手中的這些產業給收購過來。
最後說說犯法這回事。酒這個東西,在特定的時候,尤其是在那些飢荒之年,官府有明文規定,限制其交易量,以免浪費了糧食。但鄭三州不管。無論是豐收之年,還是飢荒之年,鄭三州的所有酒業,從來都不曾減少酒的產量,更不曾歇過業。
鄭三州的酒業,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鄭三州名下賣的所有酒,都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那是苦艾的味道。
起初,許多客人並不是太習慣這種苦味,不願意喝這種酒。因為這個原因,鄭三州的酒業,曾經一度是他旗下最蝕本的買賣。
不知道有多少人直接或者婉轉地勸過鄭三州,讓他將酒中的苦艾味去掉,但鄭三州依然我行我素。
時間久了,客人們漸漸地喝出味道了,居然也開始慢慢地喜歡上這種帶有苦味的酒了。畢竟,鄭三州的成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他既然堅持要賣這樣的酒,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這種帶有苦艾味道的酒,喝習慣之後,再喝其他的酒,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時至今日,不僅是鄭三州自己的酒業賣這種酒,其他的許多做酒生意的商家,也開始向鄭三州訂購這種酒。酒業,已經從最初最蝕本的買賣,變成了鄭三州旗下最賺錢的買賣了。
許多人曾經試圖弄清楚鄭三州在酒中加進苦艾味道的原因,甚至有好事之人專門成立了一個研究這種酒的機構,從醫理、藥理、味理等各個方面來分析這種酒優於其他酒的地方。但真正的原因,永遠只有鄭三州一個人才知道。
這酒,是鄭三州專門為他而釀造的。因為,他喜歡苦艾的味道。
那時候,鄭三州用的還是那個土氣至極的名字。那時候,他的酒肆,還沒有幾個人願意光顧。但他,是鄭三州最忠實的顧客。
他每次來的時候,只是對鄭三州微笑著點點頭,便一聲不響地走進那間再簡陋不過的小酒肆,坐在那張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等著鄭三州給他上酒。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日,他喝的,也是冰冷的酒。一邊喝,一邊咳嗽。
他的微笑,總是那樣溫文有禮。但他的眼神之中,卻有一種讓人心酸的痛苦。他的咳嗽,更讓人心悸。
那一次,當鄭三州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將苦艾汁撒進了給他的酒中,忙不迭地道著歉,想要給他換酒時,已經喝了一口酒的他,眼睛忽然微微一亮。那一亮的神采,如同一個漂泊多年的浪子,突然見到了久別的初戀情人。
他微笑著說道:「這酒,好。」
那是他和鄭三州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三個字的一句話。
風雨不誤,從無一日間斷,他在鄭三州的小酒肆里喝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的酒。隨後,鄭三州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打那以後,鄭三州再也沒有釀過酒。因為,懂酒的客人,已經走了。
只到多年以後,鄭三州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匆匆一瞥間,才知道,他就是他,那個上天入地、獨一無二的他。他,是李尋歡。那個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小、李、探、花!
那時候,他正被押往少林寺受審。他們說,他是梅花盜。
他那樣微笑的人,怎麼會是梅花盜?他那樣眼神的人,怎麼可能是梅花盜?他那樣能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小酒館里喝了四百五十多天自己親手釀的酒的人,他們怎麼敢說他是梅花盜?!
那一刻,鄭三州幾乎忍不住要衝上去,為他理論。
他也看到了鄭三州。
如同當年每次走進那間小酒肆那樣,他對鄭三州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看在鄭三州的眼裡,彷彿是他在對他說,他好懷念他的酒。那一笑,讓鄭三州怔在了當場。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押著他離開了。
從那一天開始,不是江湖人的鄭三州便開始著意留意江湖的消息。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已經扔下了酒業的鄭三州重操舊業。他要他再喝到他釀的苦艾酒。
終於有一天,江湖上傳來消息,他洗清了冤屈,大破了金錢幫。
那一天,只釀酒不喝酒的鄭三州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痛飲了三天,醉得死去活來。隨後,鄭三州回到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地方,開了一間和當年那處簡陋的小酒肆一模一樣的酒肆,等他回來,喝他釀的苦艾酒。
他來了。他真地來了!帶著他最好的兄弟和最親密的知己,帶著兩個和他一樣的傳奇,他來了!
那一天,他多說了幾句話。他說,他的酒,好。他說,他要讓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一起來喝他釀的他喜歡的苦艾酒。
那一天,他們三人和他,圍坐在那張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從午後一直喝到日落。
那一天,他咳得更厲害。鄭三州想勸他少喝點兒,但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卻都只是微笑著陪他不停地喝。
當他們起身離去時,鄭三州想要跟上去,和他一起浪跡江湖,為他釀酒。但他又用一個微笑止住了他。
鄭三州知道他的意思。那是他的江湖。那裡,有太多的兇險。
那是鄭三州真正地最後一次見到他。
從那以後,鄭三州便開始了他在酒業之上的瘋狂擴張。他不能去打探他的消息。他是神龍。神龍的世界,不容打擾。但鄭三州可以將酒賣到所有有人的地方,讓他能夠喝到他喜歡的苦艾酒。
大掌柜的聲音突然停住了。
鄭三州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說道:「繼續說吧。我在聽。」
依然聽不到聲音,鄭三州睜開眼,卻見面前站著三個戴面具的人。中間的一人,戴的是一個笑容可掬的彌勒面具。左右兩人,戴的卻分別是兩個凶神惡煞的面具。那位大掌柜站在一旁,面色蒼白。
鄭三州躺在竹躺椅上動都沒動,懶洋洋地問道:「求財?」
戴彌勒面具的人笑道:「求命。」
鄭三州的身體微微一僵,問道:「有仇?」
戴彌勒面具的人說道:「無仇。」
鄭三州問道:「有怨?」
戴彌勒面具的人說道:「無怨。」
鄭三州神色不變,問道:「何用?」
戴彌勒面具的人贊道:「只是與他喝了一次酒,便有這般氣魄了么?」
鄭三州的眼中閃著異樣的光彩,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顫抖著聲音問道:「為了他?」
戴彌勒面具的人反問道:「你富甲三州,坐擁億萬身家,可盡享人間繁華,真地不怕死么?」
鄭三州的眼中,光彩更甚,笑道:「怕。怕得要死。只是,我在人間為他釀的酒,夠他喝了。我要去陰曹地府,釀好苦艾酒,等他百年之後來飲。」
戴彌勒面具的人笑道:「你放心。此去黃泉釀酒,你要快一些了。莫要等他來的時候無酒可飲。」
鄭三州哈哈一笑,說道:「你也放心。他那樣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倒是你們,哈哈,我在奈何橋上等你們。不過,你們可別想喝到我釀的酒。」說罷,鄭三州復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睛,輕輕地哼起了小調兒。哼的,居然是《春風醉》。
戴彌勒面具的人嘆了一口氣,手一揮,鄭三州的人頭滾落在地。
戴彌勒面具的人轉過身,對著那位雙腿直打顫的大掌柜道:「七日之內,鄭三州名下的所有產業,盡皆為他縞素。若有一處做不到,我回來找你。」
說罷,三個戴面具的人緩緩走了出去。
場中,只剩下一個癱軟在地的大掌柜和身首異處的鄭三州。
鄭三州的頭顱旁邊,插著一柄三寸七分長的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