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借頭一用
浬水之畔,有一個村子,叫做文村。
文村在三十幾年前,並不叫這個名字。村中的大多數人家,也並不姓文。只是,三十幾年前,當文以軒青雲直上,以剛到不惑之年的年紀便成為了宰輔之後,這個村子便被改名為文村。村中姓文的人,也越來越多。
如今,文以軒雖然罷相回家十幾年了,但他在文村之人心中的地位,卻絲毫沒有降低。
對於官場之上的那些起起伏伏,老百姓的反應沒有那麼激烈。畢竟,天高皇帝遠。別說是宰相換了,就是天子換了,對老百姓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換了一任宰相,對老百姓而言,還不如換了一個村長的影響大。
大傢伙兒只知道,文村之中,也出過文老大人這麼一位丞相。有這一點就夠了。別的不說,文村之中的老人們,在教訓自家孩子的時候,至少有了一個極好的教材。
這不,文以軒雖然已經罷相在家十五個年頭了,但村裡的人對他,卻始終以丞相相稱。
此刻,文以軒正悠閑地坐在一棵大樹下,等著棋盤對面的一群老頭兒交頭接耳地商量好該怎麼落子。
圍棋,是文以軒回到文村之後才在此處興起來的博弈之術。雖說是觀棋不語真君子,但文以軒的棋力實在是太過犀利。別說是這些半路出家的老頭兒了,便是文以軒昔日的同僚,也沒有幾個是他的對手。是以,久而久之,文村之中與之對弈的老頭兒們,便養成了集眾人之力對戰他一人的習慣。
文以軒的眼睛雖然似乎在專註地看著棋盤,其實若是細心觀察的話,他的眼神根本就是恍惚的。文以軒的思緒,早已飛到棋局之外的地方去了。
文以軒在感懷他的這一生。
文以軒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中了進士,隨即便補了一個實缺,做了一任知縣。在知縣的任上做了不到兩年,文以軒就因為業績出眾,而被擢升為府判。從那以後,文以軒的官途便一路通暢。在三十歲的時候,他就做到了許多官場之人一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三品大員。
到了這個位置后,文以軒的官途卻遇到了瓶頸,在這個位置上硬生生地打滾了十年,不得存進。
論才華,文以軒不輸於任何一位同僚。論業績,文以軒年年的考評都是優。論官場世故,文以軒並非迂腐之人。該交的朋友,他都交了。該走的人情,他也都走了,但就是挪不動窩,憋得他一腔抱負,施展不得,好生難受,直到當今天子承繼大統。
當今天子初承大統時,內欲整吏治,外欲平敵夷,勵精圖治,求賢若渴,廣開言論之門,大征治國之策。時文以軒意氣正茂,以一篇《吏論》和一篇《平南策》惹得天子擊節讚歎,龍顏大悅,直接將文以軒破格擢升為宰輔之一。
那時候,君臣相悅,同僚相濟。文以軒大刀闊斧,做下了多少利國利民的大事啊!只是,後來發生的事,唉!人生無常啊!
「文丞相,文丞相……」
文以軒正走神間,幾個老頭兒的呼喚聲將他拉回到棋盤之上。
「文丞相,該您落子了。」坐在棋盤正對面的老頭兒看著文以軒,緊張地說道。其他的幾個老頭兒也用緊張的目光看著文以軒。
文丞相什麼都好,就是下棋的時候老愛恍惚。不過,話說回來,若是他不恍惚,自己這群老頭兒即使像現在這樣加起來,也不夠他三招兩式下的。
幾個老頭兒剛剛悄悄地商量了老半天,終於琢磨出了一著好棋,後面還埋伏了好幾招後手。今天能不能扳回一局,就看文丞相怎麼應對這一子了。
文以軒抱歉地對一群老頭兒拱了拱手,說道:「各位老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紀大了,動不動就走神了。」一邊說著,文以軒的眼光在棋盤上一掃,笑道:「幾位老哥這是要劫掉我的大龍啊?」
一群老頭兒一聽,頓時泄了氣。坐在棋盤正對面的老頭兒喪氣地說道:「文丞相,這盤棋不下了。您又贏了。」
文以軒和一群老頭兒,剛剛一方在走神,一方在聚精會神地商量棋著,都沒有注意到,大樹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兩名陌生的老者。其中一人,相貌清奇。另外一人,則做老僕打扮。
見一群老頭兒認了輸,那名相貌清奇的老者走上前來,對著眾人笑道:「各位老哥,讓在下與文老大人手談一局,如何?」
文村雖然處在浬水之畔,過往的船隻時而有之,但偶爾到村中來的外人,除了少許走村串戶的貨郎,便只有一些在文以軒回村之後來拜訪他的人了。
文以軒和一群老頭兒見身旁忽然多了兩名不請自來的老者,其中一名還主動提出來要與文以軒對弈一局,不由得齊齊一怔。
不過,此人的提議顯然打動了那一群老頭兒。而且,一群老頭兒見此人的相貌和談吐均為不凡,自然而然地以為此人又是前來拜訪文以軒的。
坐在文以軒正對面的老頭兒連忙站起身來說道:「來,先生請!」
那名老者坐下之後,對文以軒笑道:「文老大人先,還是在下先?」
文以軒笑道:「先生是客,先請。」
那名老者也不客氣,伸手執起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之上。文以軒微微一笑,落下一顆黑子。
老者和文以軒交替落子,越來越快,直看得一群老頭兒大汗淋漓。至此,一群老頭兒才知道,文以軒平日里與他們下棋,根本連半分真本事都沒有使出來。
片刻之後,當文以軒落下一顆黑子,形成倒卷珠簾之勢時,那名老者輕嘆一聲,站起身來,對文以軒拱手道:「文老大人智謀過人,在下佩服!」
文以軒站起身來,也拱了拱手,笑道:「不敢當!唯熟爾,談不上智謀。先生的棋藝,文某也極為佩服。」
那名老者復又一拱手,說道:「文老大人,在下今日前來,乃是有一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說話?」說罷,那老者也不等文以軒答話,緩步朝著河邊走去。那名老僕則緊隨其後。
文以軒的神色微微一凝,復又恢復正常。與一群老頭兒告了別之後,文以軒走到河邊,與那名老者並立,一起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笑道:「說客?刺客?」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果然是老而彌辣。在下今日前來,正是要向文老大人借取項上人頭。」
文以軒嘆道:「都過了十五年了,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可會禍及家人?」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多慮了。在下前來,並非與文老大人昔年官事有關,自然不會禍及家人。只是借頭一用。」
文以軒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說道:「哦?那文某倒是有些好奇了。先生可否讓文某走個明白?」
那名老者微一沉吟,說道:「在下也頗為敬佩文老大人的風骨。說與文老大人也無妨。」
文以軒側過身,對老者一拱手,說道:「多謝先生為文某解惑。」
那名老者也側過身來,面對文以軒,問道:「文老大人可還記得當年返鄉的經歷?」
文以軒面色一沉,冷冷地說道:「當年一行,王老英雄只是盡鏢師的本分而已。閣下若是為當年喪命之人尋仇而來,但請只取文某的性命,莫要連累王老英雄。」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又多慮了。僅憑王振威和他的鏢局,殺不了那麼多的高手。在下要尋仇的對象,是另一人。」
文以軒長長一嘆,說道:「原來如此。文某明白了。」說罷,文以軒側過身去,復又看向河水,面色平靜。
那名老者對文以軒一拱手,說道:「文老大人,得罪了。」話音一落,老者手一揮,文以軒人頭落地。
那名老僕躬身道:「天王,為何不問問那人的下落?」
老者笑道:「文丞相不會知道他的下落。我只是要借他的人頭而已。」
老僕復又躬身道:「天王,文村的人……?」
老者嘆道:「取文丞相的人頭,本就只是一步閑棋。把文丞相的人頭懸在那棵樹上。莫要再多造殺孽了。」
待老僕躬身應了一聲「是」后,老者又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的真容,現在還不方便泄露出去。黃泉路遠。那幾名老者,讓他們去和文丞相做個伴吧。」
說罷,老者邁步朝著河水走去。河水清清,卻濕不了老者的雙腳。晃眼之間,老者已經走到了河的對岸。
片刻之後,文村之中,一陣驚慌的哭喊聲打破了村子的寧靜。只有眾人先前在其下對弈的那棵大樹,依然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裡。大樹的一枝樹榦上,懸著一顆白髮蒼蒼的人頭。
人頭旁邊,釘著一柄三寸七分長的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