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平凡阿飛
諸無計大大地「啊」了一聲，噌地站了起來：「啊……！飛……飛先生！」
八苦和尚的心中雖然早已篤定，但聽到中年人自報名號，八苦和尚還是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方要雙手合什，才省起自己的左手之中還抓著半隻烤鴨。
八苦和尚單掌豎立，不無尷尬地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少林八苦，見過飛……施主。」
風無痕沒有站起來。
風無痕還呆坐在凳子上。
中年人自報名號的時候，風無痕的腦中微微愣了一下，便是「轟」的一聲。
阿飛！阿、飛！阿……飛！
儘管風無痕的心中不無期望，在江湖之中發生了那麼多與飛刀相關的血案之後，自己或許能有機會見到阿飛，哪怕只是遙遙的看上一眼也好，但他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真地見到了阿飛。而且這麼快、在這裡、就這樣、面對面地，見到了阿飛。
這不是一個人。至少，這不是一個江湖中人想見就能見到的江湖人。這是個人外之人。這是個天外之人。這是個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人。他和那位前不久才大鬧京師的無命殺手一樣，都是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人。
他們那一代的人，都是傳說之中的人。他們那一代的人，或者已經倒下，或者已經消失於江湖之外。但他們的傳說，卻始終存在於江湖。
他們的名字，便是傳說。
他們本身，便是傳奇。
而在這所有的傳說和傳奇之中，風無痕最期盼見到的，便是眼前的這位阿飛。
因為，風無痕練的是劍。
小李探花的飛刀，無疑是江湖之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無上神兵。天機老人的天機棒，無疑是江湖之中最為神秘莫測的絕世之兵。上官金虹的龍鳳飛環，無疑是江湖之中受爭議最多的霸道之兵。
但這些，都不是風無痕所嚮往的。
因為，風無痕練的是劍。
百曉生的兵器譜上，不乏使劍的高手。那一代人的那個時代，使劍的高手更是不少。嵩陽鐵劍，使的是至剛至陽之劍。無命殺手，使的是詭異奪命之劍。
但他們的劍，也不是風無痕所嚮往的。
因為，風無痕不僅練劍，風無痕還修劍。風無痕修的，還是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劍法，他自己的劍意，他自己的劍道。
所以，風無痕最期盼見到的人，是阿飛。風無痕最嚮往的劍，是阿飛的劍。
因為，在那些傳說之中，只有阿飛修的，才真正是他自己的劍。
風無痕失態了。
風無痕不是個容易失態的人。相反，在絕大多數時候，風無痕都是個極為淡定的人。他的性子，極為隨和。也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性子，他才能在這樣的年齡，就修出了無痕劍意，達到了絕大多數練劍之人一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
但此時的風無痕，是真真切切地失態了。
他像一個一生醉心於木工的人見到了公輸班，他像一個一生醉心於大刀的人見到了關二爺，他像一個一生醉心於制酒的人見到了杜少康一般，徹徹底底地失態了。
八苦和尚瞥了一眼依然呆坐在凳子上失神發愣的風無痕，竊笑。他以為，風無痕是被阿飛這個名字給驚到了。因為他自己在剛剛想到阿飛的名字時，就有些被驚到了。
諸無計瞥了一眼依然呆坐在凳子上失神發愣的風無痕，苦笑。他以為，風無痕是被阿飛這個名字給震到了。因為他自己剛剛聽到阿飛的名字時，就有些被震到了。
萬事通看著依然呆坐在凳子上失神發愣的風無痕，壞笑。他以為，風無痕是被阿飛這個名字給嚇到了。因為他自己在看到阿飛的那一瞬間，就有些被嚇到了。
他們都沒有對風無痕的失態表示出任何的責怪或不滿。在他們看來，像風無痕這樣的年輕劍客，若是聽過阿飛的名字，在驟然見到阿飛的時候，被驚到、被震到、被嚇到，都是正常的。
阿飛也在看著依然呆坐在凳子失神發愣的風無痕，微笑。
阿飛沒有像八苦和尚、諸無計或者萬事通那樣想那麼多。
這些年來，阿飛極少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即使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了，阿飛也對對方的反應沒有什麼興趣。對方如何反應，是對方的事情。
阿飛之所以看著風無痕，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意思。
這個年輕人的劍法，不低。這個年輕人的身上，有劍意。這個年輕人身上的劍意雖然還未大成，但一旦修成，這個年輕人一定會成為一個劍中高手。
風無痕終於回過神來。他一直在盯著阿飛。他看到了阿飛臉上的微笑。他也看到了阿飛眼中的微笑。他的心，稍微定了些。
「飛……前輩……大俠！」儘管心已經定了不少，風無痕還是稍微有些局促。眼前的這個人，自然是他的前輩，也當得起他這一聲大聲。
「大師請坐。這位大人請坐。這位少俠也請坐。」阿飛微笑道。
「六扇門諸無計，見過飛先生。」面對獨孤飛雲的時候，諸無計也不曾這麼客氣。
「晚輩風無痕，見過飛大俠。」風無痕終於徹底地鎮定了下來。
「諸大人不必客氣。風少俠不必多禮。請坐。」阿飛微笑著說道。
待到八苦和尚、諸無計和風無痕都坐了下來，阿飛微笑著對八苦和尚道：「大師，我這些天吃得頗為輕淡。大師可不可以勻一個蹄胖給我？」
八苦和尚哈哈大笑道：「飛施主，請！」
阿飛伸手抓過一隻蹄胖，對諸無計和風無痕微笑道：「諸大人和風少俠不吃？」
諸無計拱手道：「飛先生請。諸某已經吃過了。」
風無痕也拱手道：「飛大俠請。晚輩也已吃過了。」
「那我便不客氣了。」阿飛對八苦和尚微笑道：「大師，請。」
說罷，阿飛將蹄胖送至嘴邊，輕輕地咬下一塊，輕輕地咀嚼。
八苦和尚嘿嘿一笑，伸出右手，方欲自左手的烤鴨之中扯下一大塊，卻又拈起指尖，輕輕地撕下一小塊，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大師若是這般拘謹，如何修得成真佛？」阿飛一邊咀嚼，一邊笑道。
「嗬嗬！唔唔！哈哈！飛施主此語，真乃是佛家真言！」八苦和尚將口中的鴨肉咽下，哈哈一笑，雙手捧起烤鴨，風捲殘雲一般，大嚼大吞。
阿飛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撕著手中的蹄胖，慢條斯理地咀嚼。
八苦和尚在大嚼之中，偷眼看了一眼阿飛，眼中的感激之色一閃而逝。
諸無計和風無痕都在靜靜地看著阿飛。
此時的阿飛，只是一個在普普通通地享受美食的平凡之人。在他的身上，絲毫看不到任何能與傳奇這兩個字掛上鉤的東西。
他的衣著很平凡。他的裝束很平凡。他腰間的劍很平凡。他吃東西的樣子，也很平凡。
諸無計和風無痕都不知道，他們現在看到的平凡阿飛，才是如今真正的阿飛。
生活在那樣的一個時代，是阿飛的幸運，也是阿飛的不幸。
阿飛帶著那把玩具一般的劍走出山林的時候，他的心中，確實曾經有過一個英雄夢。對於那個心中有過英雄夢的阿飛來說，生活在那樣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是他的幸運。
但帶劍入江湖的阿飛很快就放棄了他心中的英雄夢。尤其是在深深地愛上那個天使一般的魔女后，阿飛最想做的，便是做一個平凡人。阿飛想要的，是幾畝薄田，幾間薄屋，與他深愛著的那個女子共度餘生。
對於這樣的阿飛來說，生活在那樣的時代，是他的不幸。愛上了那樣的一個魔女天使，阿飛怎麼可能過上平凡的生活？
但阿飛終於還是過上了他想要的平凡生活。
在他與他最敬重的李大哥和大嫂一起歸隱之後，阿飛過上了平凡的生活。尤其是在阿飛自外海歸來之後，他更是過上了他想要的平凡生活。
每天打打魚，喝喝酒，在遠離他的李大哥和大嫂所居住地方的山口遙遙地守護著他們，偶爾到他的李大哥和大嫂家中給他們送上一些魚，蹭上一餐飯，和李大哥一起默默地喝上一壺茶，聽聽大嫂的嘮叨，看著李大哥教的那些孩子圍在周圍笑鬧，這，便是阿飛這些年一直在過的平凡的、安寧的生活。
阿飛已歸於平凡。他已徹底地歸於平凡。
他雖然被逼與他的李大哥和大嫂一起重入江湖，但阿飛還是個平凡的阿飛。
從他的身上，沒有人能夠看得出絲毫的鋒芒。鋒，在心中。芒，只在劍出之時。
這一刻，阿飛只是在靜靜地享用手中的蹄胖。
阿飛的心思，已經飛到了李尋歡和孫小紅身上。
他們，應該也已經到了他們想去的地方吧。
李大哥雖然又端起了酒杯，但這樣的清晨，大嫂應該不會允許李大哥喝酒吧？
想起了李尋歡聽到鄭三州、沙千濤、莫千尋、王振威、鐵忠恆和文以軒等人死訊之時眼底那深深的冰冷與苦痛，阿飛的心裡，閃過一絲冰冷。
阿飛沒有意識到，他咬下了一塊骨頭，如同咀嚼一塊柔軟的蹄胖肉一般，輕輕地將其咬碎，輕輕地吞了下去。
八苦和尚、諸無計、風無痕和萬事通都聽到了阿飛細細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們的眼中，都閃過無法形容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