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與不幸
每個人的成長,都遵循類似的軌跡。
最開始的時候,白紙一張,爸媽就是天和地,天地間是他稟賦相關的哭與鬧;
開始上學,謹遵父母之命,聽老師的話,在老師的引導下打開更大的天窗;
上學沒幾年,眼界不再以父母為邊界,物競天擇間,也開始學會置疑乃至對師長偷偷表示不屑,以顯得自己與眾不同,不同一般;
上學又幾年,誌趣脾氣出來了,有了可以忠膽義肝的朋友和閨蜜,父母不再是邊界,而是樊籬;師長開始失去了先異的色彩,更平添了地圖的乏味;
上學最後幾年,誌趣脾氣又被摔打一番,終於警醒終將麵對相同的世界,於是,有了更加自我的思考和鞭撻,相應的深度和廣度將成為他走出校門的最初樣子。
我可以相信,任何一個大學生,或者說像孫蕊一樣快要讀完大二的學生,心裏都藏著各自關於原生家庭的獨白書,那字裏行間,也絕對會遠遠超出他們父母的意料和想象。
但,像孫蕊這樣,涉及死亡、涉及代際炎涼的,隻怕並不太多。
我一時之間,接不住她突如其來的感慨。甚至,我都拿不出對她爺爺已經過世表示撫慰的虛偽,就像那些西方電影情節那樣,煞有介事地說聲抱歉或對不起——這事關你屁事,你對誰抱歉,跟誰對不起?
孫蕊其實也不需要。她隻是看出了我的無所適從,很自然地挽了我的手臂。
“清哥,我是不是說得有些多,有點嚇到你?”
我歎了口氣,無言以對。也許,我起碼該問一句:“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孫蕊似乎聽到了我沒有問出來的話。
“那時候,我剛讀高中。爸媽希望我能考個好大學,最好離開東江,去更大的城市。可惜,我天資愚笨,每天被作業追著趕著,連讓他們往校外特培班拽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坐在校道邊的一張石椅上,眼前偶爾有一個兩個或一對兩對男男女女騎車或依偎著經過,身後是一個小湖泊,那漸漸清晰的蟬鳴不知道是從樹上還是從草叢中來。
孫蕊放開我,這也讓我感覺自在了不少。她伸了個懶腰,像個野慣了的孩子那般,斜眼看我。
“中學時代,一般有三種學生,優等生追著作業過日子,中等生被作業追著過日子,下等生永遠也追不上作業。我爺爺覺得我不上不下的,挺好,不可能人人都是優等生,用不著迫自己。其實,我爸是獨子,我又是獨女,所以一開始時他和奶奶是希望我能有個弟弟的,但爸媽一直不讓他們如意。後來奶奶先走了,我從五年級起就是爺爺最好的夥伴,當然了,他也是我的守護神。如果我不是讀高中,我不會住校,我會和他一起住在老房子那裏,也許他就不會……”
說著說著她原本有些歪歪斜斜的身子坐直起來,然後把兩隻腳抬起來,放到椅子上,兩隻手緊緊抱著膝蓋。但那張級藏在兩隻膝蓋中的臉是笑著的,像在說一件很值得興奮的事。
“法醫說,他是三天前走的……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被發現時,他已經走了三天。他有個兒子,有兒媳婦,有個高高中的孫女,但卻死了三天才被知道。好玩吧?”
她越若無其事,在夜色中逃逸而至的燈光越讓她的笑顯得清晰,我越覺得心悸。
“你,以前,和別人說過嗎?”
“和誰說,為什麽要說?其實,祥安小區的老人都知道他死得慘。他是突發心梗走的,沒有人知道他經曆了什麽。”
“祥安小區?”我心跳急促,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緊張。
“是啊,祥安小區。在我爸像讀書的時候,他們都還住在祥安村,後來整個村子被拆了,祥安小區是異地安置區。那一拆,我們家從農民變成了城市人。我爸成了拆二代,我是第三代。”
“挺好的。”
“好啊。這是多少人羨慕嫉妒恨的命運。但如果我們依然住在村子裏,我相信我爺爺不會那樣死去,可能我們全家都住在自建房裏,而且鄰裏相知,不會有那樣淒慘的事情。”
“嗯。”
她不再說話,她仰起頭,癡癡地看著夜空。過了一會,用手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當你想要哭的時候,一直要高高爺起頭,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嘻嘻。”
我心裏一陣發酸。但又覺得她挺幸福。我伸手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她順勢把頭偏向我的手,我在自然受力間,手掌心在她的頭發上摩擦幾下。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往事,應該跟你男朋友說。”
“切,我才不說。”
“我和你在這裏坐這麽久,會不會被排著隊追你的男生發現,然後一會被圍堵或者偷襲?”
“說什麽呢,你。”
她給了我一拳,我也確信她可以不必再仰頭止淚了。
“哪有什麽男生排著隊追,都要大三了,不知不覺已經活成了師姐,活成了別人言傳意會的風言風語,特別這次和李婷去當車模,基本上有了別人不敢逾越的護城河。”
她這癡怨卻讓我覺得有趣。
“聽起來小蕊是渴望被追啊?”
“切,誰還沒被追過。姐不是萬裏挑一也是百裏挑一的品種。”
我隻好陪著笑。她又調了一下坐姿,整個身子朝向我,肩頭靠在椅背上。
“你會怎麽樣去追一個女生?”
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知道不能讓她把火往我自己身上引。
“不如你告訴我,人家是怎麽追你的?”
“有一個比較窮的,說願意把這一輩子都給我,說我就是他的一切,我就是他的日月和星辰。然而,一個根本不知道未來在哪裏的人,什麽是他的一切?隻是一腔熱忱罷了,而且還隻是一時的,就像青春痘一樣。”
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就是還有一個比較富的,也追過?”
“嗯嗯,官二代,前途無虞衣食無憂,說沒有我他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他要帶著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去看這世界有多大,風景有多好。但其實,他所說的一切都基於父母福佑,他的生命唯一正經的內容,就是打遊戲。”
“所以,兩個都沒追上?”
“不,都追上了。我兩個都好過,行走校園,沒個男朋友多丟人。這是李婷的原話,哈哈。”
我隻能給她一張不可思議的臉。我必須承認,在她的輕描淡寫中,關於她的一些初認知在我心裏急速地在做矯正。
她卻事無關己地,笑得像個天使。
“哈哈哈,清哥,你這是意外的表情嗎?青春嘛,就是用來揮霍,用來經曆的。我覺得我和他們都全身而退了,那個說要給我一切的,現在有了一個和他一起苦讀考研的女孩,而那個一邊許諾帶我去看世界一邊在電腦跟前血脈噴張的,據說拿壓歲錢炒股賺了不少,有的是女生跟在他屁股後麵跑。”
“現在的大學生都這麽上進嗎?”
我當然有我沒有說出來的話:現在的大學生都這麽舉重若輕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
“清哥,你在大學時,有過幾個女朋友?”
我有些反胃,但還是輕淡地回複了她。
“一個。”
“那我比你強,而你畢竟已經是個社會人,我們此消彼長,可以平等做朋友吧?”
我從來不相信年輕單身男女之間有真正的友誼,如果說有,那也隻是像而已。所以,我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微笑。
“對了,你說你和飛姐是鄰居,那你們是住在哪裏呢?現在能相互認識並做朋友的鄰居可太難得了。”
“上品雅苑。”
“啊?!上品雅苑?那不是就在祥安小區附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