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四貝勒府的花園子建在府坻西側,有假山亭台、樓閣水池,亦有沿池旱柳、經冬松柏之類。
二月的北京,本是早春時節,路側卻尤有殘雪,貝勒府的花園子里,除卻松柏,其餘各類樹木綠葉未發,唯有禿嚕嚕的枝幹伸展,無遮無擋裸,露在冰冷寒風中,明明是活樹,看著卻像立馬便要枯死一般。
茹蕙拉著弘曜站在池邊一棵樹下,抬頭看著頭頂形態醜陋的枝幹,聽著從不遠處亭閣中傳出的一聲聲鶯聲燕語,嬌嗔笑言,茹蕙壓抑柔和的聲音傳入弘曜耳中:「弘曜,你也喜歡熱鬧嗎?」
小動物的直覺促使弘曜緊緊拉著額娘的手,一動不敢動。
沒聽到兒子的回答,茹蕙低下頭。
擔憂、焦急,四歲孩子的眼中,出現了不該他這個年齡段有的情緒。
看著兒子黑白分明沒有一絲雜質眼,茹蕙慘然一笑:「抱歉啊,弘曜,額娘不是個好額娘,即使為你,也不願放下驕傲、學會偽飾。」
弘曜伸出手,踮腳抹去茹蕙頰上滑落的淚滴,「額娘,你別傷心。」
孩子的一句話,卻招得茹蕙的眼淚如雨點般落下,蹲下身,將頭埋進兒子小小的胸膛,茹蕙急促地吸了幾口氣:「額娘沒傷心,即使傷心,也是額娘自己找的,走捷徑,總會付出代價,這是額娘該付的代價。」
當初為著一勞永逸,為著不給這世的家人帶去噩運,選擇了會成為最後勝利者的男人成為她的庇護人,對如今面對的一切,她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甚至,這些年,她是感激這個男人的,因為他給了她他能給的最大的放縱。
在這個壓抑女性自我的時代,她能過上現在這樣自在的日子,還是因為四爺是一個開明的男人,他自信,因此,從不曾壓制她,他強大,可以將她護在羽翼下,使她不必擔憂成為被人爭奪的物品;他自律,用他的方式尊重著她……所以,說到底,她會傷心,其實還是因為自己要求太多。
自十歲進府,到今年,除卻去福晉那裡請安,她平素總是躲著後院的女人,躲了幾年,到底還是要被逼著面對現實,這一次,她是真正在內心裡看清楚了,在四爺的心裡,他寵愛自己選擇的女人,但是府里住著的每一個女人在他心裡也都有一席之地。
看向遠處亭閣那個在一群女人中偎紅倚翠、神情愜意、意態閑適的男人,茹蕙輕笑了一聲,用力把心底日漸成長的愛意踩死,也將心頭的悲哀一腳踩到底,抬起頭,茹蕙重新變得明亮的眸子對上弘曜黑白分明的眼,「兒子,額娘現在想去看看你太師傅,你是留下來和阿瑪玩兒,還是跟額娘一起回去?」
弘曜想了想:「我跟額娘一起去看太師傅。」
茹蕙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兒子毛絨絨的小腦袋:「雖然知道不應該,可是有了這麼好的兒子,額娘就是不想再委屈自己了呢。」
被額娘誇了。
弘曜的眼睛錚一下便亮了。
看著兒子亮晶晶的眼,茹蕙噗一聲笑了,湊過去在兒子嫩乎乎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得意道:「有個優秀懂事的兒子,額娘就有了任性的資本,試問,整個大清,哪個女人有我茹蕙這樣幸運。」
弘曜抿了抿嘴,想要忍住不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卻到底沒成功,在額娘的目光里通紅著一張小臉樂呵得嘴根本合不上。
於是母子倆便這樣抱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得完全止不住。
遠處,窺探著這邊情狀的一個不知道哪個院子的大丫頭悄悄縮了回去,另一個不認識的小丫頭狀似不經意地跌了一跤,起身後坐在一塊石頭上揉腳,一邊揉一邊用餘光關注著池邊相擁而笑的母子倆,更遠的地方,更隱蔽的角落,丫頭內侍的身影此起彼伏,若隱若現。
後院的這群女人再次聯合了起來,這一次的戲碼是——
爭寵!
她們出招了,她就一定要接招嗎?
茹蕙輕笑了一聲,將那個一直在揉腿的小丫頭招手叫了過來。
「你是在哪個院子服侍的?」
小丫頭驚怕地跪在地上,膽戰心驚地回話:「奴婢是武格格院子里的。」
看著小丫頭幾乎埋進殘雪中的腦袋,茹蕙無奈地搖了搖頭:「起來吧,叫你過來,只是讓你傳個信。」
尋蘭哼了一聲,自茹蕙身後走出來,將小丫頭從地上拉了起來。
在小丫頭跪倒殘雪中的時候,遠處亭閣里的女人們便不約而同停了說笑,齊齊看向池邊的一對母子,被她們圍著的男人,自也發現了異常,看向了池邊。
耳邊突然清靜了下來,茹蕙卻並不改初衷,她讓尋蘭賞了小丫頭一個銀角子:「你去給爺傳個信,就說我要回去看秦嬤嬤,就不陪他玩樂了,讓他與大家玩盡興。」
交待完口信,茹蕙抬起頭,對著高處亭閣中看過來的眾人蹲身一禮,起身後,她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到極致的笑容,而後一甩衣袍,毅然轉身,拉著兒子離開了花園子。
花開荼蘼,淡看浮華,那笑靨,韶華勝極,明明艷麗張揚到極致,所有人卻分明從中看到了淡然。
看著茹蕙不戰而逃,亭閣中的女人們意氣風發,一個個眼睛發亮,圍繞在男人周圍,說笑得更熱鬧了。
小丫頭被帶進了亭閣,戰戰兢兢將茹蕙留下的話轉述了一遍。
「呦,茹佳妹妹這就走了,難得大傢伙兒聚在一起,真是可惜了。」李氏舉起手帕,擋住了唇畔的得意。
「茹佳側福晉素來愛靜,大抵是嫌我們鬧騰了吧。」武氏笑著嬌柔地偎在男人身邊,滿目依戀看著男人英挺的眉眼:「可誰叫爺好久不進後院,咱們都幾個月沒見著爺了,這一見著,就有說不完的話,一時失態,想來茹佳側福晉也不會怪罪我們的吧。」
「唉呀,側福晉說了,她是去看秦嬤嬤,又不是不想和大家玩兒,快別說了,來,我帶了給爺做的衣裳,大家服侍著爺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宋氏唇角帶笑,自侍立身後的大丫頭裡取過一件外裳,與一群女人圍了上去,七手八腳服侍著直接套在了男人身上。
「唉呀,宋姐姐的手藝就是好,看看,這多合身呀。」烏雅氏的手在男人腰背上輕輕撫過:「看這腰帶的綉工,宋姐姐花了不少功夫吧。」
宋氏捂著嘴呵呵笑:「給自家爺做衣裳,花再多功夫不都是樂意的?難道妹妹繡的荷包里寄託的不是對爺的一片痴心?」
烏雅氏一跺腳,撲進男人懷裡:「爺,你看啊,宋姐姐取笑妾,你快說說她。」
身畔一張張如花笑靨、懷中女人又扭又揉,又嗔又羞的模樣,喚回了男人有些飄遠的神思,讓他忽略了自心底浮起的莫名不安,攬著烏雅氏笑問她是否給自己綉了荷包。
亭閣中,再次恢復了熱鬧,只是,那個身處溫柔鄉的男人不知道,自己七八年的努力,在今天,全都打了水漂,一扇他期待了無數次的大門,已轟然閉闔。
他不知道,所以,當他夜裡去往東小院的時候,得到的答覆是為照顧師傅的病體,茹佳側福晉歇在了秦嬤嬤的院子里。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東小院的人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將他擋在院門外。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辛巳,皇帝復立胤礽為皇太子,昭告宗廟,頒詔天下。
喧囂沸騰了半年的朝堂,再次平靜了下來,只是這一切卻是蘊藏風浪的大海,海面平靜,海底卻有無數暗涌,不知什麼時候,那股股暗涌將化為濤天巨浪,重起風雲。
夏四月甲辰,皇帝以富寧安為吏部尚書,穆和倫為禮部尚書,穆丹為左都御史,八爺黨勢力在朝堂遭受重大打擊。
四月丁卯,上巡幸塞外。
五月,六月,東小院仍然日日大門緊閉。
被自己養大的女人拒之門外,四爺除了焦燥地在書房踱步,居然完全束手無策。
「她到底在鬧什麼?」四爺重重一拍書桌,轉頭狠狠瞪著書房裡坐著的茹芾。
茹芾抬頭看了一眼四爺消瘦了不少的臉,癟了癟嘴,同樣一臉委屈回看向如同困獸一樣的男人:「你問我,我問誰去,自打秦嬤嬤病倒,這都快四個月了,我再也沒收到過妹妹做的點心,這麼熱的日子,卻連消暑湯都沒了,不只你苦,我也苦啊。」
看著清瘦后顯得仙風道骨了不少的小舅子,四爺狠狠咬牙,一臉憋屈:「明明是爺自己的府坻,卻進不了門,爺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勁。」
終於狠下決心的四爺直腰大喝,「來人。」
高勿庸小跑進書房,彎腰垂頭聽令:「主子,您有何吩咐?」
「去東小院兒,爺就不信進不去。」四爺一撩衣袍,抬步往書房外便走:「今兒就是砸,也要把那道擋著爺的大門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