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四爺的氣息重新變得平和,恢復一切盡在掌控的雍容,茹蕙心中欣慰,她喜歡男人的尊貴、驕傲以及永不言敗的剛強,從不曾想過壓制他,不願他被卑微折辱、被苦難磨平銳角,她不願他英年早逝,希望他飛得更高、走得更遠,想看他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為底層民眾爭取到更多生存權,不願他被誤解、被抵毀、被傷害。
而顯然,四爺雖然不完全明白茹蕙的心意,但她的維護卻一點不曾遺漏,明明笨拙,卻時時處處注意著維護他的尊嚴,明知他心性堅毅,卻像呵護孩子一樣呵護他,明明並不強大,卻努力想要為他遮風擋雨,明明被連累,卻只想著讓他少受挫折。
被寵溺、被呵疼、被保護、被憐惜……
從不曾有過這般體味的四爺心頭湧起異樣的感受,說不清道不明,卻縈繞不去,深入心間。
他一時弄不明白心間為何陡然湧上無盡酸苦、委屈與悸動,也不明白為何明明不曾飲酒,卻會有熏然欲醉之感,不過,等他仔細琢磨,總有弄清楚的一天。
坐在湖邊,享受著自湖面送來的涼風,四爺通體清爽舒適,心間無有一絲燥意,相比於被驕陽烘烤的北京城、暑熱的四貝勒府,這一片原始清涼的世界簡直像天堂,怪不得弘曜成日想進來,他現在也不想回去了。
抱著茹蕙舒適地倚靠在黑羆軟椅上,四爺遙目遠望眼前的如畫山水,放鬆了一會兒,開始想那乘雕飛得沒了影蹤的兒子:「弘曜可曾說過是如何進到東小院的?」
成婚至今,他膝下僅保有了如今的三子一女,一直以來,幾個孩子的事,都被貝勒府的人視為頭等大事,弘曜明明被成功留在了東小院外,為什麼卻突然出現在他的床頭?
真的是靠孩子自己的力量就能突破重重防守,進入東小院?
這話要是四爺信了,他就是個棒槌。
時疫之疾有多可怖,無人不知,健壯如他尚且幾乎送命,更不用說一個四歲幼童,那送弘曜進東小院的人根本就是想要他的小命。
四爺眼中殺機暴閃,前有弘暉,現在又是弘曜,盡挑著他天資最好的兒子下手,真當他是死人不成。
看著四爺陰沉的臉色,茹蕙開口便把兒子賣了,「我不是給了哥哥一些葯?弘曜就用那些葯放翻了他舅舅與值守的內侍,跟著兩條府里養的犬只,躲過了值守的侍衛進了內院。
東小院內的日用所需每日都會有人送進來,弘曜讓兩條犬只引開了侍衛與送東西人的目光,鑽進送日用的小車,又進了東小院。」
「送日用的!」四爺眯眼冷笑:「且等爺出去吧。」
……
六月戊午,京城的城門一開,便跑出了幾匹快馬,向著塞外飛奔。
康親王椿泰薨,謚曰悼,子崇安襲封。
九月庚寅,上還京。
一回京,皇帝便召了於三日前自封禁的東小院內走出,不只時疫痊癒,身體亦養得更勝往昔的四兒子進宮。
與四爺一同被皇帝宣召的,還有茹蕙與弘曜。
乾清宮偏殿,皇帝將歷經大難的四兒子一把自地上拉了起來,上下左右反覆打量了好幾圈,看到四子眼神清澈堅毅、意態雍容如昔,不僅紅光滿面,更神完氣足,意氣風發,全不曾有一絲病弱之氣留存,很顯然被養得很好,這才重重捶著兒子堅實的肩膀,笑嘆:「你這混小子,可把阿瑪嚇壞了。」
四爺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眨了眨濡濕的雙眼,再次跪倒在地,對著皇帝砰砰磕了三個頭:「教阿瑪憂心,是兒子不孝。」
皇帝再次將兒子拉了起來,又叫了兒媳婦與孫子起身,彎腰將弘曜抱在懷裡,皇帝一臉慈愛:「弘曜啊,聽說你為了逃課,在你額娘的院子里一躲就是三個月,你這樣可不行啊,咱們愛新覺羅氏的兒孫,可不能為著安逸偷懶啊。」
被阿瑪抱習慣的弘曜直接伸手摟住了康熙的脖子,在皇帝臉上叭唧親了一口。
「皇瑪法,孫兒沒偷懶,孫兒在給阿瑪侍疾呢。」
稚嫩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說給阿瑪侍疾,皇帝止不住笑意,抱著弘曜一邊樂,一邊走回上首坐進龍椅之中:「跟瑪法說說,你都做了些什麼?」
坐在皇帝腿上的弘曜完全不心怯,一根一根掰著手指頭開始數:「孫兒給阿瑪端葯、敬茶,喂阿瑪喝湯、吃飯,孫兒還服侍阿瑪更衣、洗漱……」
皇帝驚訝地挑了挑眉,抬頭看在左側落座的四子:「弘曜才四歲吧,能做這麼多事了?」
說起兒子,四爺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一絲啼笑皆非的笑容:「端葯敬茶都是他額娘遞到他手上的,做得也算不錯,只喂湯喂飯……」四爺搖頭:「兒子每次被他喂完湯飯就必得換一身衣裳,這便是他服侍兒子真相。」
「再說他服侍兒子更衣吧,他連兒子的袖子長都沒有,說是服侍,卻常常把自己卷進衣中出不來,還得兒子將他抖出來。」
聽說四爺的描述,皇帝一個沒忍住,哈一聲樂了,低頭逗孫兒:「弘曜,看來你沒服侍好你阿瑪啊。」
糗事被毫不留情的抖了出來,弘曜不樂意地嗍了嗍嘴,毫不氣餒地一挺小胸脯:「瑪法且看著吧,等孫兒再長兩年,指定能把阿瑪服侍好。」
孩子鏗鏘的言辭,不只說得皇帝哈哈直樂,便是連坐在下首的四爺亦彎了眉眼,露出掩飾不住的慈愛之色。
坐在龍座上的皇帝,自然把四兒子臉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想想兒子經歷死劫,陪在他身邊的卻僅這一子,皇帝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不過都說嚴父慈母,這兒子嚴不起來,對孫兒的教育可不利。
「老四家的,你將弘曜這孩子養得不錯,朕身邊正缺個使喚人,說說看,是否願意割愛。」皇帝目光灼灼看著坐在四兒子下手的兒媳婦,心想若她不願意,他就收拾她男人。
茹蕙看了一眼皇帝膝上的弘曜,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兒媳正擔心他學得像他阿瑪一樣死心眼兒呢,皇阿瑪願意帶著他,兒媳婦再願意沒有了。」
「死心眼兒!」皇帝皇帝臉色一整,正色看向茹蕙:「老四家的,有你這麼說自己男人的?」
皇帝一認真,那渾身的威凜之氣便唰唰唰不要錢似的往外飆,即使早在威儀日盛的四爺身邊呆習慣了,茹蕙的呼吸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片刻的遲滯,不過好在四爺就在她身邊,她倒是一下就恢復了過來。
「可不是死心眼兒。」平復了心態的茹蕙無視了老爺子嗖嗖掃過來的眼神兒,完全沒有顧忌的吐槽:「一幅字,反覆地寫,不寫得十分好,必不停手;書桌后的椅子偏一下位置怎麼了,他就左看右看不順眼,必要擺正了,心裡才會舒服;還有那桌案上的東西,為什麼一定要放得橫平豎直?兒媳製藥時偶爾靈光迸現記點東西字跡潦草一點兒很平常,他偏看不上,說我急躁;再有啊,他總以為人人都像他一樣自律、認真,這怎麼可能,偏要較真兒,也不嫌累得慌。」
茹蕙嘆氣:「這輩子偏偏就跟他攪和在了一起,雖有萬般不好,為著他一宗好,我也只不嫌棄他罷了。」
從來沒聽過兒媳婦嫌棄兒子的皇帝既新奇又好笑:「你倒說說,老四有哪一宗好?」
茹蕙笑:「他是真的在很認真地生活。」
「你不是剛嫌棄過?這會兒怎麼又說好?」
茹蕙嘆氣:「兒媳婦覺著吧,對值得的事認真,那是堅持,對不值得的東西認真,就是犯傻。偏偏咱們這位爺經常犯傻。」
「你倒說說,老四都犯了什麼傻?」皇帝興趣盎然。
被老爺子勾起了八卦興趣的茹蕙閃著一雙眼,身體微微前傾,「好比如說去年,他在京城的莊子收成不好,經察,卻是那管莊子的庄頭中飽私囊,阿瑪你說,這樣的庄頭一把擼到底就成了唄,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很不必費心。
可他呢,偏偏還要寫信去教導那庄頭,說他心生貪念不對,黑了主子的東西來中飽私囊更是大錯,要庄頭寫出一份誠意十足又認識深刻的悔過書來,悔悟不夠,還又打回去讓人家重寫,如此來來往往三趟,那庄頭的悔過書寫得還是不讓他滿意,他就在那兒生氣,直說庄頭還是不曾悔悟,才會這樣敷衍他……唉喲喂,那庄頭管了多年的莊子,敢伸手就說明那人心壞了,跟一個黑了心的你去跟他較真兒幹嘛,這不是自己找氣受?還想著把人家改造好!也是沒誰了。」
茹蕙嘆氣:「雖說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一說,可這世上總有那死不悔改的,那樣的一巴掌拍死得了,跟那樣的認真可不就輸了嘛,阿瑪您說,爺這是不是犯傻。」(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