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 104 章
某日,新帝在處理政務時突然勃然大怒。
稍頃,一封御批過的摺子被快馬送出圓明園。
一日後,直隸總督接到了自己上遞的奏摺。
打開奏摺,看罷摺子上硃紅色的御筆親批,李維鈞狠狠閉了閉眼,好半晌,他那張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老臉方才重新恢復了鎮定。
兩個時辰后,李維鈞在書房見到了著人急召來的幾個心腹下屬。
「老夫得聖上宏恩,總督直隸事,初來兩月,便已接到十幾起旗人倚勢欺壓、重傷漢民的奏報,老夫思慮良久,終將此事具折上奏。」
李維鈞厚重的目光掃過幾個心腹的臉,果然看到眾人齊齊變色。
「東翁心急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幕僚因為失神揪扯下一縷老須,痛得眼中淚花直閃,他卻顧不得頷下傷處,傾身憂慮地看著李維鈞:「旗漢之爭由來以久,由世祖至今,已是七八十年時間,從無一任官員能處置妥當,東翁上任想要做出成績之心我等皆能體會,只是以此事為引,到底還是急切了啊。」
李維鈞臉上神色絲毫未變,看著老幕僚一臉憂急,他還安撫老幕僚:「陳先生莫急,摺子早已發出,此時便是急也晚了。」
看著李維鈞夷然不懼的神情,陳先生又是敬佩又是擔憂,他的目光掃過房中神色各異的幾個人:「大家一起商量個妥當法子,定要消彌東翁此折在聖上心中留下的惡感,大家都是東翁心腹,一榮皆榮,一損皆損,萬不可留存私心。」
看著滿屋心腹皆因老幕僚之言而點頭,並各露思慮之色,顯然正攪動腦髓替他想辦法,李維鈞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
「大家先別想了,且先聽聽這個。」李維鈞自懷裡掏出那本自己親筆寫下送上京城,又自京送返的奏摺,遞給一直默默侍候在側的三兒子。
「三兒,你且將這摺子上的御筆硃批念給大家聽聽。」
三十多歲的李之勤雙手接過父親手中的摺子,展開后目光一掃,便將折中硃批看得一清二楚。
飛快掃了一眼圈椅上闔目養神的父親,李之勤心中對父親的敬仰之情幾乎抑止不住流溢出來,好在也是歷了不少世事,便是胸中激蕩,他面上卻是保持著平靜之色面南而立,對著房中神色各異的直隸重員念出了皇帝硃批。
「敕:畿甸之內,旗民雜處,旗人暴橫,頗苦小民。爾當整飭,不必避忌旗、漢形跡,畏懼王公勛戚,皆密奏以聞。」
讀完皇帝敕令的李之勤將父親的奏摺放置書桌之上,退回原處。
「嘶!」
李之勤的動作驚醒了房中震驚的一群人,眾人齊齊吸了一口氣。
「皇上這是要整頓旗民?」
「我果然不曾聽錯?新帝果然不曾偏向旗人?」
「敕令,皇上親下的敕令。」老幕僚陳先生激動得雙手直顫:「漢民終於盼到雲消日出之時,皇上聖明,蒼天開眼了!」
最後五字,陳先生是嘶吼出來的。
飽含滄桑的蒼老之音在書房中久久回蕩,房中眾人卻無人斥陳先生失禮,所有人的眼眶此時俱已發紅濡濕。
「此敕令一出,天下漢民便有了說理處。」
李維鈞睜著同樣濕潤的老眼,目光掃視了書心中眾人一圈,明明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此時的李維鈞身上卻煥發出勃勃生機。
「昔日,咱們的皇上便是威震朝堂的冷麵王,但凡經他手上的政事,處置起來從不曾循過私情,故以冷麵鐵骨而讓朝臣敬服畏懼,正是他公正的處事,太上皇最後才會將最難管的戶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如今,有了這樣一位肯聽下言、不懼物議、公正清明的人主,實乃普天下漢民之福,諸君,且振奮精神,乘風破浪之機至矣。」
對著震臂高呼的李總督,書房中眾人霍然起身,抱拳轟然響應:
「願為總督效力,為聖上盡忠。」
很快,官府整飭旗人欺壓漢民之風席捲了整個直隸。
無數旗人被抓被關,直隸中彈駭李維鈞的摺子雪片一般飛向京城。
圓明園內,皇帝夜夜批折至三更,即使如此,仍有許多旗官不停上折抱怨。
六月,經過反覆思考的皇帝頒下聖旨,命八旗無恆產者移居熱河墾田。
「旗民無恆產,無收入,為生計向漢民以暴相索,除世祖初年外,便以這幾年情況為重,長久以往,必然招致民亂,為八旗計,為江山固,無產旗民墾田,實乃不得不為之策。」
暢春園裡,皇帝坐在太上皇榻旁,輕聲將自己下旨的深意向太上皇做了彙報。
閉目養神的太上皇聽完,睜開眼看著新帝:「老四啊,你為民的心是好的,這旨意也沒錯,只是行事還是過於剛硬,若能迂迴一下,便更妥當了。」
皇帝低下頭:「阿瑪之言,兒子記下了。」
太上皇輕輕點點頭,闔上眼,輕聲道:「你要記著,大清是以八旗為基的,萬不可將自己的根基傷了,否則,必然禍及已身。」
「是,正是為著大清根基,兒子這才要整頓旗務,阿瑪不知道,不只京城、直隸,現在全大清的八旗子弟,有八成都以奢糜度日為榮,軍中軍備廢馳,兵丁頹廢,一些將軍連馬都御不得了,若再放任下去,咱們只怕就要像元朝一樣失去對天下的統御之力。」
太上皇猛地睜開眼,眼中厲色暴閃,「老四!」
「阿瑪。」皇帝身體前頃,讓躺著的太上皇能更輕鬆地看到自己的臉。
看到新帝臉上的激憤之色,看著兒子眼中的懇色,太上皇的眼睛閃了閃,厲色消斂:「朕知道!」
太上皇嘆了一口氣,蒼老的臉第一次在兒子面前露出無力之色:「你說的也是朕這些年所憂慮的,只是老四啊,你記著,一定不要急,萬事緩則圓,急則難成。
你正值壯年,精力足,時間也還長,辦事不要急於一時之間,一利之得。
這天下,每天都在發生著大大小小的事,你再想伸手,也是鞭長莫及。
你要穩,比朝上所有的大臣都要穩,你要讓他們急。
然後,以你的能力,就能輕鬆統御朝堂,治理天下。」
「聽說你自繼位以來,天天只睡兩個時辰。」太上皇目中露出嚴厲的責備之色:「你是想把自己累死?朕自小教你的養生之法,你全忘了?前些年你自己說的要愛護身體的誓言也忘了?老四,你要記著,你這身子,不只是你的,也是朕之骨血,你不可苛待,這話,你時刻不可再忘,記得了嗎?」
看著虛弱的老父躺在床上尤要憂心自己的身體,四爺眼中淚光閃動,幾乎當場落淚。
抓起榻邊瘦弱得皮包骨的手,四爺祈誠地將其貼在自己的額上,哽咽道:「阿瑪,兒子記下了,再不敢忘。」
丙子,皇帝再下敕令,言八旗人員有為本旗都統、本管王公刁難苛索者,許其控訴。
此敕一下,八旗浮動的人心頓時一定。
福源居一樓的大堂,幾扇屏風分隔出的區域里,許多人都在議論皇帝的幾則敕令。
「許旗民控訴上官苛素,便是予小民以生機,實是聖上憫下憐弱,慈愛我等小民之舉。」
「可見聖上前番遷旗民入熱河墾田,非是抑滿揚漢,乃是整飭風氣,卻是為更多底層願意勞作的民眾張目。」
「聖上此舉,只怕要得罪不少權臣啊。」
「只盼聖上萬事如意,莫要為權臣所掣肘才好。」
……
「聽說上次進宮找太上皇告狀的老臣被太上皇申斥了,該!照我說啊,那些老東西就是倚老賣老,想要借太上皇壓服聖上呢,不想太上皇聖明依舊,沒被他們利用。」
……
「……你們聽說了嗎?八爺前些日子帶著刑部的人抓了好些老內侍,據說查出了好些陰私。」
「我也聽說了,說良妃娘娘便是為那些沒根的東西給害了的。」
「這話哪兒說的?內侍做什麼要害良妃娘娘?」
「誰知道,我這也是有遠親在刑部,才知道這點消息,更多的,卻是不知道,你們若有路子,打聽一下……出了名的老好人八爺變身噬血修羅,若說沒因,才是怪了……嘖嘖,刑部已刑死了十幾個內侍了,如今京中好些早年在宮中當過差的都惶惶不可終日,就怕哪一天咱們的八修羅找上門去呢。」
……
八貝勒府
郭絡羅氏拿著一張供狀失魂落魄跌坐在椅子上。
看著一臉凄惶無助的妻子,八爺臉露不忍之色,他起身自書桌後走到郭絡羅氏身邊,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傷心了,你若實在委屈得厲害,咱們就打上安郡王府,找華圯算帳。」
說出幫妻子出頭的話,八爺本以為妻子會像往常一樣,立即著人安排出府,然後裹挾著怒氣,理直氣壯將害她失去生育能力的外祖家的黑手除掉。
本以為會這樣。
可是,讓八爺無比意外的是,郭絡羅氏不僅沒有暴怒,反而整個身體不停打著顫,低下頭久久未發一言。
「怎麼?」
八爺疑惑地蹲在妻子身前,抬頭看向她低垂的臉。
入目所見,讓八爺驚愣在了當地。
大清八皇子福晉郭絡羅氏是皇室有名的妒婦,在別的皇子眼裡,這樣的嫡妻是完全不合格的,可是在八爺心中,性情開朗、潑辣敢言的郭絡羅氏卻是他的賢內助,他喜歡她永遠高昂的下巴,喜歡她清澈爽朗的笑聲,喜歡她不下男兒的果決與行事手段,這些年,她除了不會生育,在八爺心裡,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即使這一點,在有了弘旺后,八爺也完全不再在意。
自幼及長,八爺看多了宮中額娘的忍氣吞聲,怯弱卑微,無力與心疼交加之下,讓八爺反而更愛郭絡羅氏的強橫與驕縱,因為這樣的妻子,他不用擔心她過得像額娘一樣憋屈。
這些年,郭絡羅氏在八爺府里,也確實活得肆意放恣,滿府中人,在她面前盡皆俯首,八爺敢說,他從不曾讓她受過委屈。
可是,今天,就是現在,蹲在地上的八爺居然在這個張揚無畏的女人臉上看到了張惶、恐懼、膽怯、甚至卑弱!
八爺震驚得幾乎跌坐在地。
「你在怕什麼?」八爺站起身,一手握著郭絡羅氏的肩膀,一手抬高她的下頷,迫使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難道爺還護不住你?」
八爺眼中的探究、疑惑與怒氣,讓郭絡羅氏的目光慌亂地四處躲閃。
不是因為失去生育能力!
看著目光不敢與他對視的郭絡羅氏,八爺心中生出這樣的明悟。
自從嫁給他,郭絡羅氏從來不曾因為不能生育而心怯過,前些年,皇阿瑪要指人進八爺府,她奮爭、抵抗,卻從不曾後退。
連皇父她都敢對抗,沒道理不敢找安郡王府的人算帳。
可是,為何在說打上安郡王府時,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退縮?
她到底在怕什麼?
八爺緊緊盯著妻子的眼睛,恨不能將目光化作無形的手,翻開妻子深藏心底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