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兩日後,金光宗一行人啟程返回西阪。


  清晨,晏城北城門。


  今天,不僅城官一家來到城門處親自送別,連晏城的百姓也都自發前來,夾道相送,場麵十分熱鬧——當然了,當今世道,格外崇敬修道者。而困擾了晏城半年之久,官府無法解決的毒瘤,這些修道者用幾天時間就擺平了,百姓們奔走相慶,都想一睹這群高人的風采。


  十多匹良駒的鬃毛泛著柔澤,烏溜溜的眼珠望著金光宗的弟子三三兩兩收拾好行裝,搬抬上停在牆根陰影下的馬車。


  金光宗難得來一次晏城這邊,又比計劃更早解決了鳩刎一事,怎麽能不采購一番?昨天吃完中飯後,寧婧手臂酸得像是要散架,就回房休息了,還問侍女要了幾本閑書打發時間。其餘的弟子,殺妖時隻是打了個醬油,睡了一覺,精力相當充沛,就分散進入了晏城買買買了。


  故而,來時空蕩蕩的馬車,離開時,都裝滿了土特產。


  寧婧從屋中踏出,立刻被寒風吹得打了一哆嗦。


  金光宗的人看著仙氣飄飄的,其實也跟他們在寒冷的天氣穿得少有關係,典型的要風度不要溫度。


  她使勁地搓了搓手,又往手心嗬了口熱氣。


  掰著手指算算,他們這一行人在晏城停留的時間,實在是短得可憐,連五天也不到。隻是,西阪和晏城相距較遠,一來一回,需要走上半個月的時間,陸路還得轉水路。


  為什麽這麽麻煩呢?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個世界的設定,屬於低等仙魔俠類。一整個出差隊伍裏,能禦劍飛行的,隻有寥寥幾個人,還都是實力最強的幾個。


  俗話說能者多勞,這幾個人本來就肩負著帶隊的任務,總不能先拋下大部隊,自己一個人飛回去。故而,他們統一選擇了車馬代步,不論是誰,都得老老實實地隨大隊走。


  不過,對於寧婧而言,這樣才更好呢。這種天氣踩在劍上飛行,看著都冷,還連防風麵罩也沒有,是要被風吹成麵癱的節奏。既然有溫暖的馬車坐,誰會腦抽地跑去禦劍?


  正腹誹著時,身旁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同時,一件披風披到了寧婧肩上:“陸師姐,冷的話就上馬車躲躲風吧。”


  寧婧轉頭,崢河長眉微顰,恰好站在了風口,擋住了襲來的風。寧婧下意識抓緊了柔軟的披風,展顏一笑:“好哇。”


  身後的馬車就是她要坐的。但是腳踏似乎出了點問題,有一級壞了,要上馬車,便要以十分不優雅的狗爬式上去。


  係統:“你可以飛上去。”


  寧婧:“……”媽的智障。


  見寧婧上了一級,雙手撐在了馬車上,盯著腳踏猶豫,崢河不解地歪了歪頭,目光也隨之落在了那腳踏上,頓時了然了,上前半步,在寧婧身後柔聲道:“陸師姐,我扶你上去吧。”


  話音剛落,他便隔著披風,一手扶著寧婧的後背,一手環繞著她的身體,托著她那邊的手肘,借力讓她登上了馬車。


  幾年前還是個幹瘦的小蘿卜頭,轉眼間,就已經長得比寧婧更高,托舉的動作穩固又有力。


  寧婧靠在了馬車門的木緣上,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披風的外袋裏,插著一支鮮嫩的花。


  她好奇地把花抽了出來,這個季節,想要找到花朵還挺麻煩的。青嫩的根莖還很柔軟,散發著一股草木的清香,仔細一瞧,還沾有露水,應該是大清早去河邊采的:“怎麽有朵花?”


  崢河不以為意,道:“應該是不小心掉進去的吧。”


  “怎麽可能,難道花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麽?”寧婧捏著花的末端,笑眯眯道:“讓我猜猜,一定是有小姑娘送花給你。”


  崢河揚了揚眉,疑惑道:“送花?有何意義?”


  寧婧轉了轉花朵,花瓣上有一層毛茸茸的短毛,觸感極好。


  崢河不懂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在本次任務的世界觀裏,沒有向心儀的人送花的浪漫習俗。人們送禮,偏向於理工男式的實用風格,送的都是能用能吃的東西。


  遠處的人堆黑壓壓的,混雜著不少年輕的姑娘。估計這朵花,是崢河在人群中走過的時候,某個羞澀的姑娘心中意動,眼見這個素未平生的少年就要擦身而過了,而自己手裏又有一束剛采的花,便趁著人多擁擠,順手放到了他披風的外袋。


  寧婧解釋道:“在我的故鄉,花朵是表達自己的喜愛的禮物,一開始是為了表達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後來慢慢變成了友人之間,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也能互送花束。而且,不同的花是有不同的含義的,那就是花語。比如說,愛慕一個姑娘,多數人會送紅色的玫瑰。”


  好在,陸輕雪的確不是西阪的人,身世無從考據,寧婧這麽說完,也不用擔心會OOC。


  崢河心中微動:“原來如此。”陸師姐的故鄉竟然有這樣奔放的風俗,聞所未聞。


  “送花其實算挺含蓄的了。”想到了某個典故,寧婧笑吟吟道:“在古時候,我故鄉還有見了美男子,就朝他丟擲瓜果,表達傾慕之情的習俗——男女老少都這麽幹。所以,長得特別英俊的公子哥兒出門遊船,回來的時候,船上會載滿了瓜果,落腳地都沒有。”


  寧婧凝視著崢河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瞳孔,越說越慢,忽然覺得,要是這個世界有這種習俗,崢河一定會被不少橫飛而來的瓜果青睞。


  寧婧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哈哈哈,說得跟投暗器似的。”


  係統:“……”


  崢河的關注點異於旁人,遲疑了片刻,問道:“這……投擲瓜果,不會把人砸傷嗎?”


  寧婧托著腮,樂不可支道:“我也覺得會把人砸傷。所以漸漸地,人們就沒有再這麽幹了。到了我出生那會兒,就都改送花束了。”


  崢河凝視著寧婧生動的眉目,默默記下了她說的話。


  告別了晏城,金光宗一行人沿著官道而上,馬車瀝瀝地行走在了山野之間,景致無限優美。一些從來沒出過那麽遠的門的弟子,眼睛都不夠看了。


  隻不過,再好看的風景,連續看十多天也會生厭。手裏沒有撲克牌,寧婧閑著沒事幹,教了幾個年紀小不用驅車的弟子玩狼人遊戲。


  入夜後,有客棧就住客棧。有時候,隻剩一間房間了,眾人都會默契地讓給唯一的姑娘——寧婧住。


  若因為天氣和路況,在天黑前趕不到客棧了,眾人就會在馬車上休息。


  十天過去,一條寬闊的大江攔住了他們前行的路。洪流奔騰,江水澎湃,像是雷鳴聲。


  這是湫江的分支,從這裏開始改行水路,順著江流而下,一日數百裏,很快就能回到西阪了。


  渡口早已備好了兩艘大船,馬車上的貨物一一裝載到船艙裏。寧婧從馬車的底板下抱出了自己的行囊。隻有她知道,這堆衣物裏,混著裝有鳩刎的筋的那個瓷罐。


  渡過了湍急的上流,從湫江的中遊開始,江麵驟然開闊了起來,水流變慢。延綿的青山倒映在綠水中,偶爾還會有江豚在附近的水麵跳躍而起。


  兩艘船把金光宗一行人分成了兩部分。除了一門代門主之外,寧婧就是這兒資曆和修為數一數二的弟子。所以,她與代門主分別上了兩艘船,看管著其餘弟子。


  若是不暈船,在船上的日子,其實特別悠閑。這兒不配備練劍的場地,頂多就打打坐練練氣,空閑時間多得很。兩岸景色早就看厭了,於是,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寧婧在馬車上教給弟子們的狼人遊戲,迅速風靡了整艘船,正好能用來打發時間,每天打坐時間結束,都能聽到有人吆喝著一起玩狼人。


  最初的時候,崢河也有參與其中。可是幾乎每一次,他都是贏家。久而久之,別人覺得這樣沒意思,就不跟他一起玩了。


  好在,崢河僅是有天賦,對這種遊戲興趣不大,會一起玩,主要是為了和寧婧待在一起。


  狼人風靡了一段時間後,寧婧又陸續安利了眾人幾個簡單的遊戲,什麽你畫我猜啊、誰是臥底啊。封閉的環境,傳播速度堪比病毒。


  入夜時,對麵的船隻的弟子百無聊賴地在房間裏看書,總會聽到對麵的那艘船傳來爆笑和熱鬧的聲音,不由迷惑地對視幾眼:“對麵怎麽那麽吵?”


  “我哪知道,天天晚上都跟趁墟似的。”


  江清月明,春江潮水浮浮落落。


  崢河掩上了船艙的門,把一室的喧鬧阻隔在了門板後。船頭沒有點燈,寧婧趴在了一塊平整的木板上,漆黑的江水徜徉出雪白的波紋,隻有嘩嘩的水聲。


  崢河還沒走近,寧婧就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問道:“他們還在玩?”


  “嗯。”崢河在寧婧身邊坐下,背靠在了船頭。


  寧婧搖搖頭,無奈道:“也就在船上能這麽放縱,若是回到了金光宗,就萬萬不能這樣了。否則,讓他們師父看見了,準要罵他們沉迷玩樂、不思修煉。”


  崢河忍俊不禁。陸師姐嘴上說著不讓他們玩鬧,其實十分放縱這群人。


  寧婧瞥了他一眼:“我看你這幾天都沒有參與他們,是不喜歡玩這種遊戲麽?”


  也就十四歲的年紀,應該特別喜歡玩鬧。可崢河卻跟小老頭子似的,寧可打坐練功,也毫不鬆懈。


  固然,他未來能有那樣的高度——若不是墜魔,崢河在離世後,成就一定可以載入金光宗的曆史——與他在修煉上近乎於嚴苛的自我約束是分不開的。寧婧覺得,一個人能做到這麽自律,是很好的事,但偶爾,也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些辛苦。


  “不是不喜歡玩。隻是,比起那樣,我更喜歡待在這裏。”


  寧婧哦了一聲,豁達地笑了笑。罷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搞不好,對崢河來說,光有修煉的人生,非但不無趣,還充實得很。


  其實,崢河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那個人對待親近的人是很寵愛的,從不苛刻,惟獨對自己的管束,卻是自律到了嚴苛的地步,絲絲入扣到生活的每一寸。某次,她有隨口問過他這樣的生活累不累,恰巧的是,和崢河一樣,那個人也是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麽累,因為那種習慣,已經成為了他骨血裏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寧婧忽然有些疑惑。


  按照崢河現在這種積極向上小白花的設定,他到底是有多想不開,才會墜魔,還把鬼門開在自己身上?


  寧婧想了想,道:“還記得謝亦書房中收藏的魔道之書麽?謝師叔很久以前就對那些東西寶貝得很,我小時候也沒怎麽進去過。有一次,我的師父有事要進那裏,就把我也帶了過去。我那會兒才幾歲,小孩子好奇嘛,看師父在做其他事,就去隨意翻動一樓的書,偶然之下,就翻到了謝師叔的那幾本和魔道相關的書籍。裏麵記載的和我所學的完全不同,我就蹲在那兒,看得入迷。隻是,忘了看周圍,我的師父恰好下樓,目睹了這一幕。他非常生氣,回去後,罰我在二門中跪下思過。”


  剛開始聽的時候,崢河想到了那小小的一團蹲在書櫃前看書的可愛情景,心情變得十分柔軟,可聽到寧婧被罰跪,便緩緩顰起眉毛:“後來呢?”


  寧婧笑了下,道:“我被罰跪了三天,不過,不是全程都跪著,有師兄師姐給我帶來食物和水,晚上也能睡覺,睡醒繼續。修仙道者對魔道那叫一個聞之色變,師父他老人家也是這樣。”


  “腿疼嗎?”


  “疼呀,師父消氣後,過了快半個月,我膝蓋的淤青才散掉。不過,我也能猜到師父為什麽會這麽大反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聽師姐提過,早在幾十年前,金光宗曾有弟子被魔道所惑,做出了屠戮同門的事,師父大概是害怕我和那人一樣,沾上魔道,一去就不回頭,所以才這麽生氣吧,聽說後來,他還為了這件事,和謝師叔嘔了氣。所以,我沒想到時隔那麽多年,那個位置還會有魔道之書。”


  謝亦還挺我行我素的。


  崢河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靜道:“修仙道者,未必就光明磊落,也有偷雞摸狗之人。修魔道者,也並非全都十惡不赦。若有必須達成的目的,又何須執著是仙是魔?歸根結底,仙道和魔道,隻是達成目的的不同手段而已。”


  寧婧心髒微微一緊。


  果然……崢河不像那些一聽見魔道就跳腳、似乎這兩個字玷汙了他們耳朵的修道者一樣。


  魔道既然受到了仙道的鄙夷,自然有它的原因。同樣要達成一個目的,哪怕是為求飛升為仙、求永恒的壽命,仙道也主要是促使人向善,促使人自修自省。而魔道卻往往是要通過屠戮別人的生命、汲取別人的鮮血來完成道法。


  有的法術社會危害值還挺大,比如崢河後來長達了幾十年的開鬼門。若是成功了,絕對會鬧得生靈塗炭。


  這套善惡的觀念,深深地鐫刻在了每一代的修仙者心中。惟獨崢河是個例外,他從來都不崇拜仙道,也沒有很強的修仙欲望。正如當初入門,隻是陰差陽錯罷了。


  同樣的,他的骨子裏,對邪性的魔道並不排斥。對他來說,若有想完成的事,就該不擇手段達成。所謂的仙魔之名,都是身外之物。是流芳百世,還是被萬人唾罵,並不重要。


  這麽小的年紀就有這種覺悟,難怪二十歲那年就墜魔了,原來思想基礎這麽早就打定了。


  偏偏這樣的他又有強大的自律性,再加上了與生俱來的天賦,不管是仙道還是魔道,都能做到極致。這樣的人,哪有做不到的事?又怎能不被世界鎖定為大氣運者最大的阻礙?


  寧婧微微一歎。


  當然,這也是崢河不能成為大氣運者的原因——大氣運者必須是平和、慈悲、心懷蒼生的。未必能兼濟天下,但一定不能有違背天道的邪念。試想下,哪有大氣運者是上趕著毀滅世界的?這還能得了?

  崢河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張了張嘴,這時,遠方忽然有光亮傳來,原來船隻駛到了一處岸邊,距離江岸不過數十米的距離。岸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飄散著升上天空。


  是天燈。


  寧婧站了起來,驚訝地喃喃道:“原來今天——是元宵節了嗎?”


  他們在正月春節前出發往晏城,離開的時候,是在除夕夜前後。陸路與水路的交替,讓寧婧忘記了日子的流逝。


  原來轉眼間,新年就過去了。


  隔著漆黑的江麵,隔岸的喧鬧離他們十分遙遠。晚風鼓起了崢河寬大的衣袍,漫天的火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仿佛有一簇業火正在燃燒。


  寧婧興奮道:“瞧,有人在點天燈,機會難得,許個願望吧。讓天燈捎帶一下。”


  點天燈這麽美不勝收的盛大場景,她也隻有在拍戲的時候遇到過。


  寧婧自顧自地雙掌輕合,閉上了眼睛。


  崢河應了一聲,卻沒有照做,反倒是一直望著寧婧的側臉。等寧婧許完了願望,睜開眼睛時,才發現崢河一直在看著她:“你光看著我幹什麽,不許願了?”


  崢河垂眸:“我已經許了。”


  他希望下一年,還有下下一年,也能和陸師姐一起過元宵節。


  係統:“叮!人品值提高了,實時總值:45點。”


  係統:“叮!故事完成度提高了,實時總值: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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