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半個月後,寧婧從係統處得知,尤尼已經率隊往巨木之森進發。他在鎮子裏有房子,但鑒於他和娜塔莉一直在玩兒地下戀,兩人目前住在遠離鎮子的森林中的一座小木屋裏。具體地址,連寧婧也不太清楚。


  隨著尤尼的離去,曼越洋的捕獵權也從漁民移交到了賞金獵人的手裏。漁船紛紛回到海港,曬網停捕。賞金族則摩拳擦掌,開始在洋麵劃分領地,布置陷阱——冬天的第一場雪降落時,希泊支係的人魚將從寒冷的地方遷徙到溫暖的曼越洋。賞金獵人將迎來他們一年裏最大的豐收季。


  當然了,這人魚的數量,也沒有誇張到“一網下去就能撈到十條”的程度。但相比起蹲在網邊拍幾個月蒼蠅也捉不到一條人魚的淡季,趁這個機會,好歹能捉到不下五條人魚,已經算得上是豐收了。


  寧婧所屬的公會,在賞金獵人的世界裏也很有名氣。曼越洋這一帶的獵人公會數不勝數,唯獨她的公會獨占鼇頭,所以,在劃分洋麵時,他們的浮標連接的繩索,圈住了接近三分之二的地兒。


  寧婧咋舌:“這也太橫行霸道了吧,難怪能抓到卡爾洛了。”


  係統:“大包圍撒網有保底嘛。”


  娜塔莉的死亡事件,將發生在這一次的捕獵季期間。捕獵季尾聲時,她已經被製成標本,運到了王都。


  所以,寧婧隻要確保卡爾洛在這次的捕獵季裏沒有被捉到,那麽,公會那幫孫子對他的威脅,就會隨著尤尼的歸來而徹底瓦解。魚鱗完好的卡爾洛,奪取娜塔莉心髒的動機將不複存在。那麽,劇情的死結,也等於成功地解開了一半了!


  這天入夜,又是慣例的喂魚時間。


  其實,早在四年前,適應曼越洋的環境後,卡爾洛便開始獨自獵食了。有時候,寧婧會看到他身上出現大大小小的傷痕。但她都沒有過問,卡爾洛也沒有訴苦——他們都知道,這是為了在海裏活下去而必經的磨練。


  隨著卡爾洛長大,他的眼神愈發堅毅,爪牙愈發鋒利,身上的傷痕也越來越少。寧婧就知道,在這片海域裏,他已經慢慢長成了出色的獵食者。年幼時吃不飽是家常便飯,但現在,喂飽自己,對卡爾洛而言,絕對不成問題。


  但是,寧婧依然每隔幾天都會帶一點人類的東西給他吃。滿足食欲隻是個幌子,增進感情、刷人品值才是重要目的。


  今晚,寧婧帶的就是低配版的綠豆糕。


  綠豆這種作物是幾個月前從別的大陸引進普修斯大陸的。很多人都隻把它當成奇怪的蔬菜。寧婧對現代世界的食譜還有印象,率先開發出了新吃法。雖然受烹飪條件限製,賣相不太開胃,但味道竟然還不錯。


  嚐了一塊,她就獻寶似的包起了剩下的,帶來給卡爾洛享用了。


  看著那兩塊因為缺乏人工色素而顯得渾濁發黃的綠豆糕,卡爾洛的眼角明顯抽了抽。寧婧瞪了他一眼,卡爾洛隻好舍命陪君子,拿了一塊起來,試毒似的咬了一口。


  下一秒,卡爾洛的臉色就變了,飛快地把那口綠豆糕吐了出來:“味道好怪。”


  “有那麽難吃嗎?”寧婧鬱悶極了,搶過了他手裏剩下的半塊,咬了一口,挽尊道:“味道明明很不錯啊。”


  卡爾洛怔了怔,看到寧婧手裏的綠豆糕上的兩個截然不同、一大一小的牙印,以及邊上濡濕的水漬,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寧婧奪過了最後的那塊,悻悻道:“不想吃就算了,最後一塊留著我自己享用。”


  就在她即將把綠豆糕塞進嘴裏的時候,卡爾洛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挑挑眉道:“等一下,我又沒說不吃。”


  寧婧斜睨他:“你不是說味道很怪嗎?”


  “我現在又喜歡了。”卡爾洛淺淺地笑了笑,低下了頭咬住了寧婧手裏的綠豆糕。他的嘴裏尖牙密布,一塊小糕點,瞬間就被咬碎,咽了下去。


  看他的表情的確沒有任何的不情願,寧婧被擊碎的自信心才終於回來了一些,指著他嘴角的碎屑,解釋道:“這是用綠豆製成的。普修斯大陸的人類還不知道綠豆能這樣做來吃,你可是第二個嚐到這種食物的人魚呢。”


  “那麽說,這是你親手做的?”


  寧婧哼了一聲:“當然了。”


  卡爾洛伏在了礁石上,笑著說:“謝謝,我很開心。”


  打開了話匣子,寧婧跟他聊了幾句近況,終於轉入了今晚的正題。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岩石,道:“卡爾洛,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說。”


  卡爾洛抬眼:“怎麽了?”


  在表達疑惑時,他總會習慣性地抬眉。兩道色若霜雪的眉毛天生便形狀飛揚,抬眉時顯得格外優美。


  寧婧總能用特別真誠的語氣去胡謅一件事情——簡單點說,就是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流:“你知道的,曼越洋太久都沒有獵物出現了,我所屬的公會最近提出了遷移的提案,我們大半個月後,就會搬到崎冰洋沿岸去。而且,這一次的遷移時間挺長的,大概會在那兒駐紮三到五年。”


  崎冰洋可不比瀕臨曼越洋的水瓶之洋,它位於普修斯大陸的另一側。也就是說,若走海路過去,就得繞著陸地的邊緣,穿過好幾個海洋,比陸路遠得多。


  係統:“宿主,考慮到季節因素與洋流的影響,成年人魚需要花上兩個月左右,才能到達目的地。”


  寧婧滿意地點點頭:“很好,時間剛夠用。”


  前麵說了,寧婧純粹在瞎說——她的公會壓根兒就沒有搬遷的提議呢。


  之所以寧可用欺騙的方式去支開卡爾洛,也不像以前的捕獵季那樣把他藏進自己家裏,寧婧是與係統商量過的。


  君不見,娜塔莉就是在自己家裏被抓到,然後就地正法的。有了這個活教訓在前頭,即使寧婧有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最危險的節骨眼上頂風作案,把卡爾洛藏在自己的家裏啊。


  鑒於不能向原住民劇透未發生的事,又不能把卡爾洛藏起來,思來想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他完全支開。


  屆時,卡爾洛整條魚都不在曼越洋,看公會怎麽捉他。


  考慮了多個地點後,崎冰洋是唯一能滿足拖延時間的需要,又比較安全的目的地。


  等卡爾洛花上兩個月,傻乎乎地遊到崎冰洋後,曼越洋的捕獵季已經過了大半。因為陸路比水路更快,卡爾洛應該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被狠狠地坑了一把——說好的公會,連個影兒也沒有,壓根兒就沒搬過來啊!


  屆時,以卡爾洛的性格,應該會遊回曼越洋討個說法。等他兜了一圈回來後,公會那幫孫子早就給幹掉了。卡爾洛也就完美避過了這次危機——簡直是個超棒的計劃。


  至於卡爾洛可能會到來的怒火,相比起他被捕的風險,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卡爾洛果然皺起了眉頭:“去這麽久?”


  一個賞金獵人公會的搬遷,是很大的工程。若非必要時,是不會這樣做的。除非現在的駐紮地真的沒有任何獵物了,他們才會出此下策。


  讓卡爾洛感到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裏。


  ——崎冰洋一年裏有幾個月都是冰期,無論是獵物的種類還是數目,都劣於曼越洋一大截。


  既然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獵物而搬遷的,為什麽要搬到那裏去?

  寧婧手肘撐在了膝蓋上,手指纏繞了一下自己的發絲,瞎話編得像模像樣:“不錯。後續的幾年裏,我都會在崎冰洋那邊生活,應該是沒有機會回來這邊的。這一次,你也願意跟我一起離開嗎?”


  同時在心裏腹誹——卡爾洛啊卡爾洛,別怪我坑你。雖然一來一回是折騰了點,但好歹比你被關進小黑屋好多了吧。


  當下,卡爾洛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太合理的地方,可鑒於對寧婧一貫的信任,他並沒有深究,而是答應了寧婧,在幾天後啟程,比寧婧胡謅的公會出發時間提前了很多。這樣一來,恰好能平衡水陸的搬遷速度,讓彼此同時抵達崎冰洋。


  幾天後,卡爾洛按照計劃出發。


  天光欲曉,寧婧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深海裏,才洋洋得意地對係統道:“小白花時期的卡爾洛真好騙啊。隱藏劇情也不是很難嘛,哈哈哈哈哈哈!”


  係統:“……”


  它冷漠地看著寧婧,就像在看戲台上一個後背插滿了flag的老將軍。


  俗話說,夜路走得多必然遇鬼,旗子立得多必然中槍。按寧婧這種作死的立flag頻率,不是今天被旗子插中,就是明天。


  果然,係統的預感再一次應驗了——最終被關進小黑屋的不是卡爾洛,而是它的垃圾宿主。[蠟燭]

  事情要從卡爾洛出發的那天說起。


  從曼越洋出發,一路向北潛行,將會依次經過水瓶之洋、多洛洋、拉斐爾海,繞過普修斯大陸最北端的峽灣,最後轉入崎冰洋。


  成年人魚的驚人遊速與凶猛敏捷,能讓他們避過大部分的獵食者,全速前進。卡爾洛與普通人魚相比,不管是力量還是體格,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僅僅花了十二天,他就已經回到了最初與寧婧相識的水瓶之洋。


  大概是那些讓人懷念的回憶觸動了他,在水瓶之洋休息的那個晚上,卡爾洛想了想,特地繞一圈遠路,前往小時候住過的巢穴那兒休息。


  傍晚,陽光落入海平麵下。卡爾洛在砂礫上潛遊,魚尾平常的一次擺動,所造成的水波能把細小的魚類都推開幾寸。


  當年離開的時候,一些希彌爾送給他的東西,卡爾洛並沒有帶走。主要是想著以後還有機會回來,他就把東西都封存在了洞穴裏,並留下了自己的氣味,用珊瑚叢好好地掩蓋了入口。


  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一些很平常的玩意兒,人類的八音盒、手工製作的天使雕像、珠寶、紀念版的金幣……最貴重的,也就是希彌爾第一次見到他時,丟進海裏的那把匕首吧——因為刀鞘已經丟失了,帶在身上太危險,他就把它埋了起來。


  想到從前的事,卡爾洛雖然沒有笑出來,但眉梢眼角都十分柔和。


  來到了那個洞口,他卻驚訝地停住了——應當已被紅色的珊瑚堵住了的洞穴入口,珊瑚竟然破毀了大半,剩餘一些小小的破絮在漂浮,看樣子,恰好剛被破壞了不久。


  卡爾洛的笑容凝住了。


  他鑽入了漆黑的洞口。柔軟的海藻纏繞過他赤裸緊致的胸膛,又怯怯地避開了。


  洞穴的盡頭有一個人影在悉悉索索地活動著。


  沿路上,卡爾洛看到,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的東西散落了一地。不值錢的被丟棄,值錢的則被帶走。


  角落的砂礫上橫躺著一把匕首,柄上鑲嵌的寶石也被挖空了。


  人魚的氣味能在長居的地方留很長的時間。按理說,海底的洞穴那麽多,是不會有誰來觸他們黴頭,故意破壞他們的居住地的。除了一種人——嗅不出異物種的氣味、又恰巧發現了洞裏有值錢東西的人類。


  就在洞穴連同潮汐洞的那個池下,一個腿上係著繩子的漁夫,正垂落在砂礫上翻找箱子裏的金幣與珠寶。


  對於寧婧這種級別的賞金獵人來說,這點金幣隻是一點小利。對於卡爾洛而言,這也隻是新奇的禮物,堆積再多,也不涉及財富的概念。但是,對於無意中發現這個潮汐洞的漁夫而言,這卻是一份驚人的無主寶藏。


  感覺到了身後有一道冰冷的視線投來,漁夫驚慌地抬起了頭。人類的視力,隻能讓他看到潮汐洞下那有光線覆蓋的範圍。隻是,那種被獵食者盯上的感覺,還是讓他的寒毛一根根地聳立了起來。


  很快,他就知道了那是什麽。


  喉嚨被冰冷的手扼住,漁夫瞪大了眼睛。


  無人知曉的潮汐洞內,漆黑的水在劇烈地波動,伴隨著數不清的氣泡升起、破裂,似乎有誰在水下驚恐地掙紮著。


  不一會兒,水麵的波動徹底停止了。係在岩石上的繩索斷掉,飄飄蕩蕩地浮上了海麵。


  從洞裏鑽出,卡爾洛輕輕地甩了甩手指,暗紅色的血跡飄散在了海水裏。自淺海麵投落的黯淡光瀾,斑駁在卡爾洛毫無表情的臉上。


  一如既往的美麗,卻恰恰因為太過平靜,而無端讓人遍體生寒。


  在寧婧的印象裏,卡爾洛一直是個很好說話、性格有點兒別扭、但本性不壞的男孩子,這大概是因為卡爾洛從未把自己獸類的一麵在她麵前露出過。


  甘美的相處時間,麻痹了她對人魚的印象,忘了在這個世界的設定裏,人魚歸根結底是一種野獸。其本性凶殘冷酷,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同族,都毫無同情心,全憑喜惡與心情行事,一個個都是活脫脫的潛在反社人員。


  就像剛才的漁夫——或許他有苦衷,比如繈褓中的孩子生病了,急需金錢。或許他僅僅是個貪婪而倒黴的人,剛闖進洞穴,還來不及偷走什麽,就被主人發現了。


  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他都罪不至死。


  與唯一信任的人類的長期交往,讓卡爾洛擁有了原本不該擁有的人性與溫柔。這點稀有的善意,都被用在了寧婧身上。所以,她未能體驗到人魚骨子裏的殘忍。


  ——不久的將來,被三百層濾鏡糊住了眼睛的寧婧,終於得以見識到了卡爾洛反社時的模樣,將會對自己曾以“小白花”一詞形容他而感到極度的追悔莫及。


  當然,那就是後話了。


  回到今晚。不速之客破壞了幼年期住過的巢穴,卡爾洛已經沒有了在水瓶之洋停留的心情,轉而朝深海遊去,打算直接離開。


  漆黑的海裏沒有任何光線,就在卡爾洛如平常那樣穿過洋流時,忽然看到下方數十米的海裏,有什麽東西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把夾在岩石縫裏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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