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卡爾洛微微一愣,眯起了眼睛。
在深海裏,經常能看到鏽跡斑斑的沉船遺骸。在沉船的過程裏,人類的物品有的會跟隨它落入海底,有的則會在半路卡住。
那把巨大的弓箭,就恰好被卡在了兩塊被海葵侵占覆蓋的銅綠色岩石之間。
卡爾洛遊到了弓的麵前,伸手撫弄了一下這把弓。
原本在附近徘徊的小魚受到驚嚇,倏地鑽入了柔軟的海葵裏,怯怯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
卡爾洛半透明的蹼抵住了弓身中央的凹陷處。
這把弓承勻稱的流線型,沒有任何華而不實的雕飾累贅,雙側末端有兩個螺旋狀的彎角反向折前,用以上弦。隻有供給持弓者握住的中間部位略微凹陷,盤旋著精細的紋路,可以防止武器在緊急關頭脫手。
顯然,這不是一把掛在牆壁上的無用裝飾品,而是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出來的實戰用的出色武器。
由於泡在水裏太長時間了,弓身爬滿了滑溜溜的苔類植物,隻能依稀看出原本的顏色是雪白的。揉入銀絲所製的弓弦,最外麵那層薄薄的棉絮已經被衝刷得一幹二淨,隻餘下內裏鋒利的銀絲,在每日落日時分,斑斕的暗光拂過它身上時,回以冷豔的光芒。
——這是希彌爾最初的那把弓箭。
卡爾洛有些出神。沒錯,五年前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小船翻側,她就在這片海域附近落水的。當時,他太年幼,力氣不足。所以,弓和箭筒這麽沉重的東西,在一開始時就被他丟掉了,沒想到竟然沒有落入深海,而是卡在了這裏!
有句話叫無巧不成書。若卡爾洛沒有一時心血來潮,想要看看幼年期住過的巢穴怎麽樣了,那麽,按照他剩餘的體力與前進路線,是會走直線穿過水瓶之洋的,而非繞個大圈過來。
退一萬步說,即使他經過了這裏。因為弓箭被卡住的角度,弓弦隻能反射落日時某幾分鍾的光芒。其他時候,它都會被隱藏在陰影裏。
天時地利人和,能連續撞上幾個巧合,簡直是萬分之一的概率。
在失去這件最心愛的武器後,希彌爾每逢出任務,都會時不時磕磕碰碰,受點小傷。現在,這把弓時隔數年重新出現,說不定是天意想讓希彌爾重新擁有它。
卡爾洛偏了偏頭,抬手握住了弓身,試探性地推了推,弓身紋絲不動。
未免太過粗暴,以至於弄壞弓身,卡爾洛先觀察了弓卡住的方向,一手扶著岩石,一手先往下輕壓一下,再技巧性地施力朝外拉動。
弓身卡得非常緊,等終於鬆動的那一瞬間,無數透明的氣泡從夾縫裏冒出。因為巨大的拉力一時沒刹住,卡爾洛抱著它,在海水裏猛地倒退了幾步,才穩住了。
拿是拿出來了,可這個驚喜應該什麽時候送給希彌爾?
誠然,他可以背著弓前往崎冰洋,在那裏才交給希彌爾。但是,他隻有弓沒有箭,在海裏也無法使用,這件武器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發揮空間,隻是累贅而已。背著它在海裏長距離遊動,勢必會影響他的速度和敏捷度。
本來,他那麽早出發,就是因為想和走陸路的希彌爾同步到達目的地。減慢遊速,就與本意相反了。
那麽,若是先折回曼越洋,把弓箭交還給希彌爾,再轉身離開呢?
那時,希彌爾說過,她的公會會在大半個月後出發。
而從曼越洋逆流來到水瓶之洋,他隻用了十二個晝夜。回去時是順流,時間會更短。完全來得及在希彌爾出發前把弓交給她。而且,這把弓隻有回到希彌爾手裏,才能發揮它的用途。
更重要的是,折返要花的時間,相比起負重遊動所延長的時間,短得不值一提。應該怎麽做,已經很明顯了,不是麽?
希彌爾看到他忽然回來了,大概會很吃驚吧。若她知道他找回了她心心念念的武器後,應該會很開心的吧。
卡爾洛嘴角微翹,浮現了一個難掩期待和雀躍的笑容。他揚手把弓背在了肩上,把被弓身壓著的銀發拉出來,便轉身鑽入了波濤裏,朝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
遙遠的曼越洋。
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海洋倒映著天空,沉澱為了一種純淨的蒼藍。
在卡爾洛離開的兩天後,狩獵季正式開始了。
數不清的猩紅色浮標在海麵上飄動,致密的漁網從海麵開始,一直到海下三十米的深度,拉開了一張不易察覺的、橫截了希泊支係人魚遷徙路線的死亡之網。
隨水波晃蕩時,它堪比天下最柔軟的絲線。可一旦有獵物撞上,它便會迅速攣縮,禁錮住對方。每根絲線的交叉處,都係著一個彎鉤狀的鋒利魚鉤。若人魚不管不顧地橫衝直撞,意圖用蠻力去掙脫攣縮的漁網,便會被魚鉤倒插入鱗片裏,越掙紮就越痛。
中型船隻熄滅了螺旋槳,安靜地停駐在遠方的海麵上。
自捕獵季開始的那天起,二十個日夜轉瞬即逝,至今還未有人魚撞到網上。獵人時不時地舉著望遠鏡,遠眺漁網附近的海域,期待能看到海水被猩紅的液體染紅。
船頭,一個新手放下了望遠鏡,有些沉不住氣,道:“前幾天撞到網上的都是一些普通的魚類。怎麽這麽久都沒有人魚上鉤呢?”
身旁,一個在公會待了好幾年的獵人瞥了他一眼,取下了口裏的煙,鼻孔熟練地噴出了兩簇白煙,新人被嗆得猛咳起來。老獵人嘿嘿一笑,用力地拍了拍新人的肩膀,道:“著急什麽,今年春季時,海水的回暖來得比往年都早,所以,今年一定是我們的豐收年。再說了……”
“什麽?”
老獵人笑了,壓低了聲音:“今年咱們可被編入了希彌爾的分隊。別看這娘們平時不聲不響的,其實箭術非常帶勁。你看上一次的任務,她一個人獵到的獵物,就抵得上我們五六個人的分量了。咱們跟著她,今年的獵物數量肯定能拔得頭籌,不愁分不到錢。”
“說得也是,希彌爾隊長的箭術……的確很厲害,我還差得很遠。”那年輕獵人臉頰微紅,摸了摸自己後背如出一轍的弓,臉上浮現了幾分向往和仰慕。
同一艘船上,二樓的眺望台,寧婧翻身坐在了船欄上,一隻腿的膝蓋屈起,一隻修長的腿垂落在外,如此危險的動作,她做得卻跟在玩兒似的。
她抱胸側頭,看著遠方波光粼粼的大海,銀色的發絲隨意地攏在了一頂褐色的達達尼昂帽裏,卷曲的兩簇隨著海風在輕掃她清瘦的臉頰,有點癢癢的。
卡爾洛已經離開快二十天了,除了幾天前,人品值突然詭異地提高了2點以外,指標就沒有出現過任何的波動了。
麻料的衣裳被大風鼓起,冰冷的望遠鏡晃動了一下。寧婧隨手擺弄了它一下,問道:“卡爾洛現在情況如何?”
這個問題,寧婧已經問了不下幾十次了。係統耐心道:“若速度如常,他應該已經渡過了水瓶之洋,在前往拉斐爾海的途中。”
寧婧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像這樣什麽提示都沒有,怪讓人不安的。”
係統:“宿主,不必擔心。沒有消息也是一種好消息。數值沒出現異常波動,就是一切順利的代名詞。”
“但願如此吧。”寧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不知怎麽的,最近眼皮總在跳。統統,眼皮跳時,是左吉右凶還是左凶右吉來著?”
係統:“……”媽的智障。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那兒傳來,寧婧訝異地轉頭,便看到一個背著長弓的年輕人興奮地朝她快步走來。此人正是最近兩個月才加入公會的獵人新手,名叫洛特。
“希彌爾隊長,咱們負責的分區裏出現了獵物!”
寧婧心神一凜,跳了下來,果斷道:“過去看看。”
大範圍撒網,肯定恰好會撈到一些不在狩獵名單內的普通魚類。這麽多天來,他們已經空歡喜過很多次了。寧婧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一次,撞到陷阱裏的,真的是希泊支係的人魚,並且是一箭雙雕。
眾所周知,人魚是獨居生物,又沒有撫養幼崽的習慣,能看到兩條人魚在一起行動,是非常罕有的情況。
所以,當漁網被卷起、拖著兩條掙紮的人魚上到甲板時,寧婧分隊裏的獵人都沸騰了,興奮得恨不得當場嚎叫幾聲。
寧婧戴上了手套,朝甲板走來,眾人紛紛讓開了一條路。她凝神一看,漁網中是一大一小的兩條人魚,看五官和魚鱗的顏色,應該沒有親緣關係。
那麽,他們為什麽會同時落網?
寧婧捏住了其中一條人魚的下巴,目光在他的臉上一打轉,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這條魚尾被鉤傷的大一點的人魚,雙眼無神,眼珠和眼白的分界模糊,均蒙上了一層灰暗的翳……這是一條失明的人魚。其次,他的齒發、魚尾末端的鱗片,都有一定程度的脫落,應該是在遷徙的過程裏染了病。
而小一點的那條人魚,則神情機警,雙眼靈動,看起來一點毛病都沒有。
如果沒有這條小人魚的帶領,這條失明又染病的人魚,根本不可能遠渡重洋來到這片棲息地。
終點已近在咫尺了,隻可惜,他們欠了點運氣,最終撞入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獵人們摩拳擦掌,已經按捺不住想衝上去料理他們了,隻等寧婧一聲象征性的發號施令。
望著兩條人魚夾雜著恐懼和絕望的神情,寧婧在心裏輕歎一聲,揮了揮手,道:“按老規矩,處理了吧。”
眾人齊聲道:“好的。”
因染病而失去了美麗的外表,又沒有了榨取珍珠的餘地的人魚,即使治好他們的病再兜售出去,也賣不出好價錢,所以,他們都會被當場處決。而小一點的人魚則會被注射鎮定劑,拖入船艙的水缸裏,運回陸地。
盡管在設定裏,人魚相比起人,其實更傾向於魚類。但是,看到和自己長得那麽像的生物,就在眼前一米處被人類無情地殺害,寧婧就有幾分毛骨悚然。
這是她第一次目睹人魚被處理的過程。以前的捕獵,一來,獵物是純獸形態,不會讓人產生同理心。二來,寧婧是弓兵,根本不會近距離觀看血肉橫飛的情景,受到的衝擊自然小得多。
和往常一樣,為了保護宿主,係統貼心地給血腥畫麵打了巨塊馬賽克,可那些慘叫與哀求聲是沒法屏蔽的。寧婧表麵淡定,實則聽得頭皮發麻,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了人群,不再細聽。
日暮時分,船隻在海域晃蕩。今天把獵物拉到船上後,水下的漁網已經缺失了一塊,需要人為修補。
因為大船太靠近漁網,容易被它纏住。所以,為求方便,獵人會坐一種和小型救生船差不多大小的小船前往漁網附近,再跳下水修補漁網。
寧婧作為隊長,不用幹修補漁網的活兒。但她也弄到了一條小船,在眾人潛水幹活時,自行劃拉到遠處的海麵,停在了一塊礁石前,放鬆心情。
水波溫柔地晃著船身,寧婧平躺在了船中心,放空狀態,看著天上滑翔的飛鳥。
海上的天沒有被任何規整的邊界桎梏,開闊到了極致,看久了,甚至會讓人產生一種天海倒錯的錯覺。
就在她一邊享受著涼風,一邊在腦內係統嘮嗑時,忽然聽到係統一聲急促的聲音:“宿主,情況有變!我檢測到了卡爾洛出現在了附近的海域!”
寧婧一愣,猛地睜開眼睛,不敢置信地坐了起來,急道:“這怎麽可能?他不是已經去了拉斐爾海了嗎?”
係統:“如無意外,是的。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他在中途折返了。”
寧婧倏地直起了身子,緊張地環顧四周的海麵,同時在心裏暗罵——這小子搞什麽鬼,突然回來也就罷了,為什麽偏偏選了所有獵人都在的場合?!
若是他回來時正處於晚上,她還能偷偷過來讓他離開。可現在偏偏是所有捕獵隊都整裝完畢的時候!
一旦別的獵人發現了他,那事情就不是她一個人能說了算了。寧婧相信,哪怕把卡爾洛刺成篩子,公會也絕不會放他離開!
寧婧的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快速目測了一下,她現在距離捕獵隊有數十米的距離,在短時間內,這邊的動靜應該不會惹人注意。如果卡爾洛是衝著她來的話……她一定要在別人發現前,讓他離開這裏!
係統:“檢測到了卡爾洛的具體位置了,他就在你前方十米遠的海裏。”
係統話音剛落,寧婧便看到微微蕩漾的水波劈出了一道雪白的水花,水下一道暗影不斷接近,最終停在了她的小船前的兩米處。
輕微的“嘩啦”一聲,背著一張長弓的卡爾洛從水中冒出了頭。
寧婧站起來攔住後方的視線,劈頭劈腦地怒喝道:“卡爾洛,你是不是瘋了?!馬上離開這裏!”
落日餘暉傾灑,卡爾洛抬頭看著寧婧一身獵人的裝扮,以及遠處的大船,諷刺地笑了笑,用極輕的聲音喃喃道:“原來我真的沒有看錯,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曼越洋裏還有獵物,你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寧婧怔住了。“咚”一聲,卡爾洛取下了背部的弓,拋到了她的小船裏。
“隻有我這個傻子,被你騙得團團轉,讓我以為遊到崎冰洋就能再見到你。若我不是中途折返了,你是不是想借這個機會,把我從你的眼裏驅逐掉?”卡爾洛語速越來越快,那新月狀的瞳孔收縮成一條冰冷的細線。似乎想壓下自己昭然欲揭的怒意,他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道:“希彌爾,我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到底為什麽要騙我?”
“我有我的理由,現在也不是說明一切的時候。”寧婧用力蹬了一下礁石,小船晃悠著往後退,拉開了與卡爾洛的距離。她彎腰拾起了濕淋淋的弓,執著弓的一端對準了卡爾洛的方向,再一次堅決地喝道:“現在,立刻離開這裏!”
可惜的是,這話說得有點遲了。
這邊的動靜已經引起了修補漁網的人的注意。洛特驚疑不定的聲音從後方遙遙傳來:“隊長,您在幹什麽?”
“那是什麽?”
“老天……那是人魚嗎?!”
“瞧那魚鰓,那樣子!那是最值錢的瑞拉支係人魚啊!”
寧婧聽在耳裏,如墜冰窟。
難道進入隱藏路線後的一切,都要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了嗎?
電光火石間,一個大膽的想法竄過了她的腦海。
既然沒有退路了,不如反其道行之,置之死地而後生。
沒有猶豫的時間,寧婧腳尖一踢,小船裏散落的一根箭矢躍到了空中,被她橫手握住。
下一刻,長弓豎立,驟然被拉緊的銀弦陷入了寧婧的指腹,切割得指尖發白,因為太過用力,還輕微地疼痛著。
從搭弓起箭,到分毫不差地瞄準目標,隻花了不到兩秒的時間。
射箭對於這具身體而言,是比吃飯睡覺更習以為常的事,已成了一種刻入骨髓的生存本能。
再局促的情況,再短的時間,也妨礙不了她保持箭無虛發的記錄。
而現在,那從不虛發的尖銳箭頭,正精確無比地瞄準了卡爾洛蓬勃跳動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