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三:遊園驚夢
陳曉森時常想,評價很多事情對錯和值得與否,往往都取決於未來自己變成什麽樣子的人。人的過去和曆史一樣,是由後來人蓋棺論定的。
如果某天她和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從乖乖女成了大齡剩女,三十二歲的交際圈狹窄的市博物館講解員,每天奔波於一場又一場的相親中、尋找一個門當戶對、平頭正臉的男人充當歸宿——也許她會因此對大學二年級的十一長假抱有深深的怨念和悔恨。
那個慌亂的長假中,她放開了一個平頭正臉的男人。
許多往事在腦海中念念不忘的隻是一個場景,慢慢地賦予了自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或者說,它已經升華成某種感覺,儲存在記憶的角落裏,稍一觸碰,就在心田彌漫開來。
彌漫的是什麽——這是無論如何形容都永遠不可能貼切的。
所以,每當別人問她,究竟為什麽和徐誌安分手,她想到的,並不是那個陽光下雙手插兜眯著眼走神兒的少年——雖然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他都是他們分手的誘因。
腦海中蒸騰著的霧一般的畫麵,其實是列車,深藍色的夜空,一閃而過的橙色路燈,鐵軌“哢嗒哢嗒”的響動,乃至鄰座睡相恐怖的大嬸。
其實,在夜奔的某一刻,一切就都寫好了結局。
9月30日晚上,陳曉森坐在奔向北京的夜行列車上,盡管是軟座車廂,但是坐得太久屁股也會有些痛。身邊的陌生女人已經熟睡,臉微仰著側向自己這一邊,嘴巴自然地張著,顴骨突出、臉頰凹陷,醜得嚇人。呼吸間伴著若有若無、時強時弱的鼾聲,氣息淡淡地噴在陳曉森的脖頸間。盡管女人閉著眼睛,可是仍然帶給陳曉森一種被視線籠罩的不安全感。
她無奈地轉移視線,安靜的車廂裏除了微弱的鼾聲,就隻剩下列車駛過鐵軌接縫處時發出的有規律的響動。陳曉森始終處於一種混沌而清醒的狀態。被鐵軌聲和光線不明的車廂催眠,卻又舍不得睡。
對,就是舍不得。
周圍到處都是人,可是其實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都很陌生,他們都很沉默,隻有她睜大了眼睛,隻有她自己存在。
平常即使閑暇也往往會找些事情做——時間就在食堂、宿舍、教學樓的往複中,電腦前網絡後一遍遍地刷新中,自己都無意識的情況下,慢慢流逝。
她回頭,看不到自己的軌跡。
上個星期天做了什麽,為什麽作業又是臨時抱佛腳抄室友的?既然沒學習,那為什麽好不容易借到的全套的《銀魂》DVD到現在也沒看?
我真的活過嗎?
陳曉森不敢肯定。
隻有此刻。她清楚地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摸得到自己的靈魂。
原來靈魂還在身體裏。
原來她還存在。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向上帝耶穌佛祖如來一起禱告,請求他們,讓這列車永遠不要停下來,在深藍的夜色中,伴著零星的路燈和安眠的稻田,開向無所謂的遠方。
不要黎明,不要終點。
仿佛她的靈魂是露水,見光就死。
陳曉森是個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五官,平板的身材,平靜的表情,平庸的智力,平整的人生軌跡。當年同學聊天提到周迅有部新電影上映,名字叫《明明》,坐在外圍看雜誌的陳曉森無意中聽到了,抬起頭問:“叫什麽?《平平》?”
《平平》,莫非這部電影講的是她和她的姐姐?
陳曉森的媽媽是中學老師,爸爸是大學老師,既不是重點中學也不是重點大學。家裏的房子不大不小,存款不多不少,對兩個女兒基本上也沒有太多的期望和要求,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好。
他們都不知道,陳曉森很討厭疊詞。
所以新年的時候她捏著徐誌安的賀卡,對著扉頁中的“紅紅火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順順利利、快快樂樂”看了許久,然後還給他,說:“你寫字的時候結巴嗎?”
火車終於還是到站了。雖說是初秋,但北京早晨的空氣仍然有點兒清冷,她沒穿太厚的衣服,因為徐誌安說中午的時候會很熱。許多乘客早早地就把行李準備好,過道裏塞得滿滿的,車剛一停就急著下車,推擠著向前走。陳曉森不明白這些人究竟在急什麽,好像被別人搶先了就是很吃虧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靜等著人走光。
透過窗子,看到徐誌安。他穿著黃色的長袖T恤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從遠處跑過來,大腿圓滾滾的,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還是髒髒的。
看到他,陳曉森才確切地記起他的長相,然而分開後一轉身,好像就會忘記。
高中畢業後,有人知道徐誌安和陳曉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開玩笑說,你們倆真的挺有夫妻相——陳曉森笑,心想,跟自己這樣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國能找出大約一億來。
徐誌安一路瞄著車廂號,到了她這節車廂的出口停了下來,透過下車的人往門裏看。而陳曉森就在不遠處透過窗子看著他。
早晨還是來了。她的存在感一點點地變弱,弱到忘記要尋找存在感這回事。
他牽著她,時不時地側過臉傻笑。陳曉森心中不是不開心,隻是當她也用微笑來頻繁地回應對方久別重逢的喜悅感的時候,嘴角總是往下墜,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們都說,和徐誌安在一起,是陳曉森的福氣。
曾經沒多少人關注過他們。陳曉森是掉進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來的一滴水,不活潑也不沉悶,成績不好也不壞;徐誌安則是他們一中連續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是個憨厚的、愛踢球的書呆子。
他們是同桌。
隻有徐誌安知道陳曉森牙尖嘴利和懶洋洋的一麵。陳曉森倒也不是特意對其他人偽裝或者隻對徐誌安真誠。平凡如她,其實也有幾個側麵,究竟展現的是哪一麵,基本上看的是心情和習慣。眾人麵前從不爭強好勝,這並不是她韜光養晦或者淡泊名利,隻是因為她的確沒那個本事,也沒什麽發光的渴望;至於在同桌徐誌安麵前刁鑽暴躁、尖刻無情,也許隻是出於她偶爾的發泄欲,以及欺軟怕硬的人類天性。
可是,就是這樣的反差感把徐誌安吃得死死的。
徐誌安從高二開始追她,可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全班公認的好人,誰請教習題,他都認認真真、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給對方講解。所以即使他主動給她做了兩年的輔導,每到期中期末就給她縱向知識點串燒複習,她除了和別人一樣說聲“謝謝”,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麽特別。
他是個好人,她想。
當他高考前問她,你覺得我怎麽樣時,她還是回答:“你是個好人。”
對方臉色一變,低下頭沒說什麽。
大學開學在即,他要去北京了,臨行前,又把她叫了出來。
“我要去北京了,祖國的心髒!”
最後五個字,聲音很大,意義不明。雖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隻是有些興奮過頭,或者緊張?
不過,她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塊血栓,隻能給心髒添堵。”
他憨厚地撓著後腦勺兒,笑。
永遠都是這樣。
徐誌安是個很乏味的好男孩,聰明,勤奮,憨厚。可還是乏味,永遠都沒辦法回戧她一句,哪怕隻有一次。
可能好學生都這樣吧,陳曉森失落地想。
當然,或許在別人眼中,自己也沒比徐誌安有趣到哪兒去。
“去吧,去吧,給祖國心髒發光發熱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後他說:“那個……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
陳曉森心跳平穩。
“能不能……當我女朋友?”
陳曉森麵色平靜。她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當時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也許這份健忘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說:“好啊。”
他驚呆了,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以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氣……沒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來是臨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後一搏。
這表白立刻有種酒壯人膽的嫌疑。
不過,畢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牽著他,好像牽著自己的哥哥。
曉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異地戀的事情。得知對方是名牌大學的高中同桌,很是為她高興。她姐姐與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著純真和善良,而陳曉森的平凡,潛伏著懶洋洋的無所謂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湧動,以及刻薄。
反正她沒有喜歡的人,反正也沒有人喜歡她,反正對方是隻潛力股,反正對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壞人,反正未來誰也說不準,反正……
反正她沒發現,一直對迫於現實而不斷相親的姐姐長籲短歎的自己,其實才是最冷酷、最現實的那個。
總有一些人沒資格享受風花雪月的轟轟烈烈,那就市儈到底。
從火車站坐地鐵,輾轉到了P大,正好是九點。招待所房間緊張,徐誌安給她預訂的標間客房的上一位客人還沒退房,所以他先領著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裏有一點兒通風不良的黴味兒,不過打掃得還算整潔。徐誌安掏出鑰匙開門,探頭往裏麵看了一眼,然後輕聲地對她說:“他們都在睡覺,我們輕聲點兒。”
假期的早晨不睡懶覺,天誅地滅。
室內有些熱,不過沒有想象中的臭襪子的味道。左側六張組合書桌,右側三張上下鋪,門口有衣櫃和鞋櫃,雖然書桌上有些亂,筆記本電腦數據線、網線糾結成一團,不過大體上還算是幹淨的宿舍。徐誌安輕手輕腳地走到盡頭的書桌前,把她的書包放到地上,然後開始在自己亂亂的桌子上翻找學生卡。陳曉森站在門口附近,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能看到灰塵飛舞。
這是她第一次進男生宿舍。陳曉森好奇地四處巡視,小心而略帶罪惡感地偷窺著下鋪兩個男生的睡相。一個男生把頭整個蒙在了被子裏麵,床上隻有一大個鼓起的包。另一個男生雪白的被麵和他黝黑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仰臥著,一隻手擺在耳側,一隻手搭在肚皮上。陳曉森記得以前在新浪做過心理測試,據說具有這種睡相的人,明朗而誠懇。
她不小心咳嗽了一聲,聽到旁邊的床有響動的聲音,朝右側偏頭一看,和自己視線高度差不多的上鋪有個男生正好翻身轉過來。她站得離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噴在她的耳側,陳曉森突然渾身一激靈。
那個男孩子翻身帶動的氣息,有種淡淡的清香。
陳曉森凝神。
那是怎樣出色的眉眼輪廓,幹淨帥氣,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筆素描,但又說不出的生動。
那張臉的主人微皺著眉頭蹭了蹭枕頭,陷進了柔軟的淺藍色羽絨被中,然後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看見陳曉森的瞬間,他傻傻地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坐起來,床鋪隨之“吱呀”一響。他的格子睡衣的一邊領子還立著,半眯著眼睛,一臉懵懂的神情。
這讓人不由得想去捏他的臉。
這個念頭讓她愣了幾秒鍾,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
這次,嘴角再也不覺得下墜。
他們宿舍的床質量並不是很好,稍稍一動就“吱呀”亂響,男孩坐起身的時候也吵醒了其他幾個人。原本大家都是可以瞬間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的,不過眼睛微睜的時候看到了陳曉森,於是一個個都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紛紛坐起來。
徐誌安見狀也隻能笑笑,說:“這是我女朋友,曉森。”
幾個人都嘻嘻哈哈,邊打哈欠邊笑,說:“怪不得你起得那麽早,原來是接老婆去了!二嫂早!”
隻有角落上鋪的男生沒有穿上衣,不好意思地往裏麵縮了縮,伸出胳膊露出半個肩膀,說:“見笑了,弟妹隨便坐,隨便坐!”
陳曉森不知道說什麽好。她記得自己宿舍的姐妹常說很喜歡和自己男朋友的哥們兒一起出去玩,以家屬的身份,有種溫暖大家庭的感覺,何況男生往往都是幽默的、有趣的、略帶猥瑣卻無害的。
她剛一見麵,就對這些男孩子很有好感,雖然她並不喜歡別人叫她“弟妹”或者“二嫂”。她紅了臉,笑得有點兒勉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目光不期然和剛剛那個最早醒來的男孩相接,和剛剛那幾個雖然大聲叫著“二嫂二嫂”可是實際上又有些羞澀的男生不同,他自然大方地朝她微微一笑,說:“你好。”
“你好。”
即使眼睛好像還有點兒睜不開。
“二哥找什麽呢?”男孩的聲音有些像上杉達也(日本動漫《棒球英豪》中的男主角)的中文配音,陳曉森有些走神兒。
“學生證。我要帶她轉轉學校,要進圖書館可能會查證,昨天向咱班女生借了一張給她用,結果我自己的反倒找不到了。”
“拿我的吧,在錢包裏,你打開抽屜就能看到。”
“那好吧,謝了。”
徐誌安走向整個宿舍唯一收拾得很整潔的組合書桌,半蹲在地上,拉開了抽屜。
陳曉森回頭,另外幾個男生已經紛紛重新倒下,把頭埋進枕頭繼續入睡了。隻有“上杉達也”同學靠牆坐著,略帶怔怔的神色,眼睛半睜半閉,看著漏進室內灑在地板上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陽光。
他看得入神,她也看得入神。聽到抽屜合上的聲音,陳曉森慌忙低頭,徐誌安向床上的男生說了聲“謝謝”。男生笑起來,眼睛彎彎,說:“不客氣,有事給我打電話。”
眼睛彎到看不清目光的指向,所以有一瞬間陳曉森覺得那目光是投向自己的,仿佛舞台上方的追光,周圍都是黑暗的虛無,隻有她自己孤零零地存在。
存在。
她並沒有遺失全部的存在感,即使陽光普照。她想著,心情漸漸好起來。
他們繞著P大的湖轉了幾圈,陽光正好。十月初的北京還有些許夏天的殘溫,湖邊居然還有花開著,不知名的花綻放得正盛,一簇簇豔麗的粉紅開滿了枝丫,甚至遮蔽了葉子,擁擠得很是熱鬧。圖書館終究還是沒進去,今天查證的老師格外嚴格,瞟了一眼就把徐誌安攔在了外麵:“這是你的學生證嗎?”
站在他身後的陳曉森瞟了一眼被老師捏在手中的橙色卡片,上麵那個笑得滴水不漏的男孩和徐誌安相差太多,連撒謊蒙騙的餘地都沒有。
他低頭跟老師道歉,兩個人隻能離開了入口。陳曉森迎著陽光抬起頭,高大的深灰色建築物背靠湛藍的天空安靜地佇立在眼前,徐誌安一個勁兒地道歉,她輕鬆地笑笑說:“我就沒想進去。”
“走馬觀花,不過就是因為它很有名氣,可是裏麵海量的藏書我又不會看,何必要進去。”
徐誌安鬆了一口氣,問她想要去看看建設中的鳥巢、水立方,還是去後海、琉璃廠什麽的老北京景點。她禮貌地笑笑說:“你決定吧,我無所謂。”
陽光曬在身上很舒服。她莫名地開心,又莫名地沒興致。
很久之後,徐誌安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陳曉森目視前方,慢慢地打了一個哈欠。
牽著她的那隻手不知道什麽時候鬆了下來,陳曉森停住,他們此刻已經走到了學校的大門口。
“這是?”
“西門,算是正門。一起照張相吧。”
“哦,好吧。”
拜托路過的本校同學,他們肩並肩照了一張平淡無奇的照片。徐誌安沒有表情,T恤的領子歪到一邊,額頭上有些許汗珠;陳曉森笑容平淡,一夜行車讓她有點兒黑眼圈,臉上也油油的。
徐誌安盯著數碼相機的屏幕,看了好長時間。陳曉森詫異於這樣的照片有什麽好研究的,不過沒有開口催促。
“曉森,你不高興嗎?”
她訝異:“沒有啊。”
“那你開心嗎?”
她停頓了一下:“挺高興的。”
“你能過來,我很開心,昨晚差點兒睡不著覺。”
徐誌安陳述的語氣中並沒有開心,卻有隱約的心酸。陳曉森扭開臉,她不想承認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同情徐誌安——同情自己的男朋友,毫無資格和立場,滑稽而悲哀地同情。
別人的異地戀都是怎麽談的?每天用短信、QQ不停地告訴對方“我愛你”“我想你”“你過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沒有思念我”。一到假期,就忙著訂票收拾行李,輪流奔赴彼此的所在地?又或者,牽手、擁抱、親吻?
陳曉森發現自己並不是很清楚。
他們之間有些尷尬的隔膜,明擺著,卻誰都不捅破。徐誌安用盡心力地對她好,每天在QQ上等待,早中晚的短信,噓寒問暖,五一、十一都跑回家鄉去她讀書的大學看她……
誰都說:“你男朋友真好。”上鋪的室友在背後不平,認為陳曉森跟她都屬於平均分的雞肋,憑什麽陳曉森的男朋友是深情高才生?
所有人都在對她說:“你真幸福,徐誌安真好。”
這種輪番的轟炸強化讓她一度錯覺,自己的確應該愛他,因為他很好。
畢竟不是不切實際的爛漫灰姑娘了。灰姑娘並不是真的灰姑娘,她是個落難公主,除了被迫做苦力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所以,陳曉森比誰都懂得自己應該安分。她告訴自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反正她已經得到了太多平均分,她的人生已經及格,不必像別人那樣因為爭強好勝的欲望或者迫於無奈的現實而焦灼拚搏,甚至連感情都馬馬虎虎得令人羨慕。
人要過好日子,就不能瞎折騰,不能胡思亂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能夠在婚禮現場提著婚紗狂奔逃跑的新娘?
當QQ上徐誌安告訴她係裏的學生會十一有活動,他走不開,所以不能去看她的時候,語氣中有濃濃的歉疚。她明明因此甚至鬆了一口氣,然而看到那份歉疚,良知讓她不忍。
“我去北京找你吧。”她說。
就是這麽一個未必很真情真意的舉動,讓他感動萬分,開心地打出一大堆表情符號。陳曉森默然,手指懸空在鍵盤上,抖了抖,但還是收了回來。
這份廉價的關懷,給了她安慰自己的理由——畢竟,我也為這份感情付出過,我也是在經營著的。
在北京走馬觀花了一整天,她累得早早地睡下了。
鬧鍾時間定得很早,她特意早起,因為要化一個淡妝。今天的活動很特殊,她不能像昨天那麽形象狼狽。
不過,有自知之明的人往往比較痛苦。陳曉森對著鏡子,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太平凡了:微微有些大的額頭,鼻翼兩側粗大的毛孔,下巴有點兒方,隻有眼睛還稱得上有神采,不過遠遠稱不上顧盼生輝。
她很久沒有特意打扮過了,手指觸及蜜粉盒的時候有些抖。她努力回避自己特意修飾的原因——每每想到此,心底就罪惡感翻滾。
徐誌安來接她,眼前一亮,一個勁兒地誇她好看。
他每誇讚一句,她就難過一分。
他們打車到了歡樂穀時,其他人都已經在門口集合了,她從遠處走過去,忽然覺得自己連走路的姿態都很別扭。
今天除了陳曉森和徐誌安,還有同宿舍的老五、老六和他們的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昨天,徐誌安的學生證被老師抽走的時候,她極為留心地看了一眼,連“盛淮南”那麽小的三個字都看清楚了。
“人齊了就趕緊進去吧,”盛淮南笑著招呼他們倆,“今天遊人多,大家要注意,不要走散了,請時刻圍繞在我這個電燈泡周圍。”
大家嘻嘻哈哈地跟著他朝檢票口走了過去。徐誌安拉起陳曉森的手,她微微掙脫了一下,像是一種本能。
罪惡的本能。
一路走馬觀花,她的沉默在熱鬧的環境和活潑的同行者們的掩護下,顯得並不突兀。徐誌安隻是牽著她,並沒勉強她參與大家的聊天,自己倒說得很歡。
陳曉森偶爾抬頭看看徐誌安興奮的樣子,對比昨天的沉默尷尬,感到了一絲愧疚。
他喜歡她。她卻讓他很難過。
陳曉森從昨天到現在都還沒跟徐誌安聊起過昨天看到的同宿舍的同學,也沒問過他們誰是誰——原本遊覽的路上有些沉悶,這是絕佳的話題,可以不費神地讓徐誌安一個個地給她介紹,講講宿舍裏的事情……可是她沒問,沒有側麵打聽,哪怕是一句話。
動機不純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誌安可能會盡心盡力地給她詳盡介紹,並以此逗她開心,她就罪惡感滔天。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陳曉森襯托得很樸素。排隊買票,入場,商量先去哪個項目排隊……單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著協調指揮者的角色,但是並沒有獨斷的感覺,始終是商量的語氣和態度,但說出來的話自然讓別人覺得不需要操心,由他決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滿親和力,但是隻有陳曉森發現,他總是和他們站得有一定距離,仿佛不是一個集體內的——或者說,周圍的一切,熾烈的陽光,熙熙攘攘的遊人,假山,水池,飄過的歡呼聲尖叫聲……也包括他們六個,通通都成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花癡了嗎?”她自嘲道。
一個幹淨、好看、舉止文雅的白襯衫少年而已。
可是他身上有種強烈的存在感,和陳曉森平淡、懶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讓她無法不全神貫注地追隨著。
她不是沒有遇見過帥氣的男生,自己在大學裏也會被室友拖去運動場或食堂偷看財會係的校草,臥談的時候聽著她們的評論,用各種動漫詞匯來給各位帥哥歸類:溫柔眼鏡係、冰山腹黑係……可是她懶洋洋的心,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震動;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學生會裏看起來忙碌充實、神色匆匆的幹部,能夠把一群人指使得團團轉……然而,她也不曾羨慕或者欽佩過。
她要是向往成為那樣的人,現在也不會這麽心甘情願地安於平庸。
然而此刻,陳曉森才知道,她能夠安於混沌的平庸,隻不過是因為光芒的誘惑力還不夠大。
被蠱惑,隻要瞬間就夠了。
目光黏著,然後就這樣瞎了眼。
很久之後回想起那個短暫的上午,陳曉森始終覺得,那些瞬間充滿身體卻又壓抑不發的情緒——卑微,豔羨,悸動,欣喜,無望……仿佛無窮的動力。她不再覺得無所謂,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室友身上出現過的、被她在心裏冷笑著評價為肉麻白癡十三點的情懷和小動作,原來並不是真的那麽肉麻白癡十三點。
“那個盛淮南,好像挺大氣的,蠻喜歡出頭組織的。”
她學會了旁敲側擊。
“啊?校草?別鬧了,我們學校有的是比他好看的。”
她也學會了欲蓋彌彰。
憋了半天,好奇心還是淹沒了良心。
她輕聲地問著徐誌安,偶爾提及一兩句盛淮南,夾在對老五、老六和女友們的大篇幅八卦中,夾雜在“太空飛船好幼稚啊”“喂,這個項目很可愛”當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隱蔽,可還是在問出口的時候,喉嚨微澀。
知道她頭暈,不想坐海盜船,徐誌安也堅持要留在下麵陪她,最終還是被她推了上去。
“隻有三分鍾,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這麽長時間的隊,趕緊上去!”
他傻笑著,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鬧聲中,坐進了椅子裏。她返身退出,跑下樓梯,站在下麵等待。
電鈴響起來了,她轉身,看到盛淮南雙手插兜背靠著人工湖的欄杆站著,頭側向湖麵,正失神地望著什麽。她雙手交疊在身前,安靜地立在五步以外,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看他。
背後是海盜船帶來的風聲,女孩子們尖叫的聲音像一陣陣海潮,廣播裏傳來的歡快的音樂,來來往往的行人的說說笑笑,交織成一片嘈雜的煙雲。一切都是熱鬧的,隻有他們兩個是靜止的,而內心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陳曉森甚至能看清那層透明的牆。
三分鍾很短,也很長。
就像她見到他,短得隻有兩幕,但也許回味會長過一生。
溫柔的秋風吹亂了她的額發。陳曉森心中一片溫柔。熾烈的陽光透過湖麵折射,在她眼底鋪展出一片明晃晃的無望。
她會記得。
記得自己是怎樣手牽著自己的男友,時刻準備迎接男友的目光,做出快樂的笑容,卻在乘坐每一個遊樂項目的時候想方設法假裝無意中坐到他的身邊。
記得她一上午廢話出奇的多,好像和徐誌安交往一年說過的話的總和也沒有這麽多,其實隻是為了隱蔽地夾雜兩句關於他的問題。
記得她一動不動的三分鍾,那麽強烈洶湧的情緒化成了安靜的注視觀望,綿延成了不再見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記得,就夠了。她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插進兜裏,在離他很遠的角落靠著欄杆,直直地望向燦爛耀眼的水麵,直到視線一片模糊。
中午他們一行去“螞蟻王國”的餐廳找位子,她在外麵接了媽媽和姐姐的電話,示意徐誌安他們先進去,不必等她。
她媽媽對於女兒的愛情極為支持——高中同學,知根知底,又是高才生,人又憨厚……盡管還是不放心地囑咐了很多自我保護方麵的事情,不過仍然能從言語中聽出滿溢的喜悅。
陳曉森苦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牽動著嘴角。等電話傳到姐姐手裏,她不再勉強應和。
“怎麽了?”姐姐感覺到了她的異樣。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個相親對象,一切都很合適,然後準備結婚了,可是這時候,這時候……”
“怎麽了?”
“這時候,你從初中喜歡到現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現在你的生活裏,然後要帶你私奔,你會不會……”
“嗬嗬,”電話那邊的姐姐了然地笑道,“你又胡思亂想了,我會不會什麽?”
“會不會……會不會……”
“我會。”
“嗯?”
姐姐的聲音柔和而堅定:“我會提起婚紗的裙角,甩掉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跟著‘仙道彰’跑掉。”
頭也不回。
陳曉森心中驀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彰’了?”姐姐的聲音有些許揶揄的味道。
“嗯。”她點頭,毫不遲疑。
“曉森,剛才有句話我沒說……
“我知道。這隻是如果。實際上你等了這麽多年,也沒有‘仙道彰’來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沒有‘仙道彰’,隻是他不會拉著我私奔,所以我還是會乖乖地相親,嫁人。”
“可是我不同。”陳曉森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她大聲地說,她是不同的。
重點不在於“仙道彰”會不會在婚禮的時候拉著你去私奔。
重點在於,陳曉森發現,要跟你結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麵對一個假想的“仙道彰”,仍然會堅定地選擇甩掉高跟鞋,跟著這個如果中的人逃向遠方——那麽,無論這個如果是否會成為現實,她都會提起婚紗,大步地衝出祝福籠罩的婚禮現場。
再也不回頭。
她掛斷電話,走進餐廳,那幾個人已經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們開玩笑說,盛淮南扔下他們六個,領著美女和孩子跑了。
陳曉森同樣微笑。
微笑著在黃昏與大家道別。
微笑著告訴徐誌安“對不起”。
微笑著坐上返程的火車。
當它又一次駛進沉睡和夜色中,陳曉森用外套給自己堆出一個舒服的姿勢,頭靠在玻璃上,漸漸入眠。
少年從床上爬起來,一臉迷茫。他的出現和消失同樣突然,沒有道別,短暫得以至於陳曉森現在竟然有些記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了。
他隻對她說過一句話,他說:“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後因此看清了腳下的路。
她要怎樣跟別人解釋,她並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
隻不過,偶然發現,提起婚紗,光著腳迎著陽光飛奔的感覺,是那麽好。
她會一直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