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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四:院子裏開了不認識的花兒

  “藤架上開了不知名的花兒,鮮紅色的,小小的,像藤蘿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我從山上回來才看見。出門時天還蒙蒙亮,我隻是聞到一陣淒迷的香氣,像是它們才醒來,卻哀傷地發覺,夏天已經過去了。”


  洛枳在日記本上把這一段寫下來時,背後的盛淮南瞥到了,一聲歎息。


  她聽到了,忍不住笑出聲來。


  盛淮南總說洛枳的日記讓他看了頭疼,如果要他來寫,可能隻有一句話:


  “院子裏開了不認識的花兒。”


  他像洛枳的媽媽一樣喊洛枳“洛洛”,卻不明白洛枳為什麽到現在還是連名帶姓地喊他“盛淮南”,甚至日記裏也要把這三個字寫全。


  洛枳自己也說不清,也許因為她曾經一度沒辦法光明正大地喊出他的名字,也許因為她高中的日記,第一篇的末尾就用藍色水筆寫了半頁他的名字:盛淮南、盛淮南、盛淮南。


  盛淮南……


  鄰居老奶奶告訴他倆,可以趁天亮前去爬後山,看日出,順便接一桶山泉水回來做酒釀圓子。現在正是賞桂花的最好季節,金燦燦的,後山遍野都是,隨便摘幾枝最新鮮的,灑進圓子裏,比酒釀還醉人。


  可盛淮南錯過了,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半,窗子對著東邊,陽光剛好照進來,一室明亮。


  “怎麽不叫我?”他坐在床上賭氣,後腦勺兒的頭發支棱著,像隻氣急敗壞的喜鵲。


  洛枳眯著眼睛笑,好聲好氣地哄著他起來吃早飯。


  其實她是故意不叫他的,並不僅僅是因為心疼,想讓他多睡一會兒。當時她借著床頭燈幽暗的光線看他,看他整個人蜷在被子裏熟睡,眉頭舒展,安心恬靜的樣子,特別好看。然後她就悄悄溜下床,輕手輕腳地穿衣,走出了門。


  走在上山的土路上時,她腦海中還回憶著他睡得酣熟的樣子,有種特別的感覺。


  她在路上,愛的人在家裏;她很快會回到他身邊,但是現在,隻有現在,她獨自一人在路上。


  這種感覺說不清,像是魚和熊掌盡在掌握之中。


  早晨霧大,山又不高,她沒看到美麗的日出,隻是打了一桶甘洌的清泉,采了一大捧金桂。回去時用清泉水煮了兩碗清甜的酒釀圓子,將金桂細細地篩好,灑在湯碗裏。盛淮南還沒醒,於是洛枳就自己坐在小院裏吃,抬頭是無名花的哀婉氣息,低頭是碗裏小小的清甜。


  她一個人吃掉了兩碗。


  頭頂的薄霧漸漸散去,天空愈見清澈,整個世界明亮起來。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特別幸福。


  這種感覺,盛淮南才不會明白呢。


  本來說好今天一起去海邊看看的,可上午一個電話把盛淮南叫去了杭州。


  他的生意越來越好,他開發的手機遊戲很受歡迎,洛枳周圍的很多同事都在玩,他卻一直生氣自己的老婆從來不裝他們的APP。


  洛枳手機裏一直都隻有“寶石迷陣”這一款遊戲。她的確嫌盛淮南他們做的遊戲太山寨、太弱智,可出奇地受歡迎,讓盛淮南大賺了一筆。


  洛枳真是越來越不懂這個世界了。


  幾個月前,她還被拉去幫他們開發團隊做遊戲配音。產品經理一本正經地要求洛枳用歐巴桑的音色和語氣說“賺翻啦”“漂亮的後空翻”“天哪,我撿到錢了”……


  她錄音的時候,盛淮南一直在旁邊狂笑,她知道他就是在故意整自己。


  所以洛枳不裝那款遊戲,隻是因為不想聽到自己那麽十三點的聲音。


  但是盛淮南堅持認為,這是因為洛枳薄情,得手之後就不珍惜他了。


  得手你個大頭鬼,她哭笑不得。


  洛枳的確不再會像高中時一樣做犯傻的事情了,她不再學習三根筷子吃飯,卻會扔下他一個人去爬山。


  但她每一天都變得更喜歡他,也更像真正的她自己。


  盛淮南中午就走了,隻帶了一個電腦包。他自己叫了出租車,不讓洛枳送他去高鐵站,而是把租的車留在了村裏。洛枳午睡了一會兒,醒過來看到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新短信。


  “聽說你在寧波,要不要出來吃個飯?”


  洛枳硬著頭皮問對方是誰,他說:“你好,我是你高中的同學,我叫秦束寧。”


  洛枳記得他,高中的時候,他是盛淮南的同桌。


  除此之外,她對這個人就幾乎沒什麽了解了。盛淮南高中時的班主任是個教數學的男老師,娶了振華另一位教語文的女老師。夫婦倆有一個共同的帶班方式——分座位的時候,永遠是男生和男生一桌、女生和女生一桌。據說是女老師首先提議的,得到了男老師的讚賞,因為這樣的方式可以杜絕學生產生不恰當的心思,以免影響學業。


  所以時常會有同學調侃,在這對夫婦的班級裏,大家隻可以搞同性戀。


  然而,究竟什麽叫作“不恰當的心思”呢?洛枳高中時還是個模範生呢,也許比動不動就氣語文老師、耍無賴逃避掃除的盛淮南還要模範。但是她這樣恰當的學生,照樣對盛淮南生出了不恰當的心思。


  盛淮南的男同桌便是這個秦束寧。洛枳曾經和盛淮南晚上睡不著時閑聊天,說起高中時形形色色的同學,盛淮南就提到過這個同桌。秦束寧身高不到一米七,高一排座位時,卻主動要求坐在靠後排的位置上。這種要求是最容易被滿足的,許多家長都提出想要給孩子往前麵調動座位,這才是麻煩事。秦束寧的請求正合班主任的心意,所以也沒有問過他這樣做的理由。


  洛枳猜,也許是因為男生的自尊心。


  他不想再繼續做“前排的小個子男生”。


  洛枳一邊聽著盛淮南描述這個“同桌整三年都沒什麽交情”的平淡同桌,一邊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了對方的樣子。


  秦束寧是個看上去很安靜的男生,略瘦,白淨清秀,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


  洛枳被自己震驚到了。


  盛淮南還在講著,她的頭枕在他的胸口上,聽著胸腔嗡嗡的共鳴聲,因為這個念頭而走了神兒。


  應該是以前在偷瞟盛淮南的時候見過的吧——洛枳當年再怎麽掩飾自己那不恰當的心思,也絕不是路過三班門口時也貞潔烈女般目不斜視的女生。她會狀似無意地轉過頭去瞟一眼,再平靜地將目光移往別處,舉止正常,特別正常。


  盛淮南坐在倒數第三排,從前門是望不到的,後門才有希望,前提是他沒有搬到靠牆壁的那一組。


  應該就是這時候順便瞟到過秦束寧的吧,她想。


  他約洛枳在市中心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裏約會,聽說她住在郊外,還說要來接她,被她婉拒了。


  如果是大學時,對於這種遠距離陌生人的邀約,她肯定不會去。工作磨煉心性,何況身邊的盛淮南和丁水婧他們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不知不覺中,她竟然也改變了不少。


  從郊外開入市中心的一路上,導航害得她繞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圈子。終於找到目的地了,可又找不到停車位,等停好車時已經遲到了十分鍾。洛枳小跑幾步過去,就在大門口遇上了秦束寧。


  雖然是個沒什麽交集的人,他卻很好認,像是那個記憶中的形象從洛枳的意念中跳了出來。小平頭,無框眼鏡,白襯衫外麵罩著深藍色薄羽絨背心,個子的確不高,因為身材很瘦,看上去並不矮。她和高中相比自然成熟了不少,棱角突出,但也不可避免地老了。


  洛枳走進門時下意識地透過門玻璃看了看自己。


  二十七八歲的人了,應該也變老了吧?

  這種變化,自己和身邊人是很難看得出來的,但是忽然見到秦束寧,十年的時光以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顯示了威力,她心裏竟然有點兒慌。


  笑,寒暄,點菜,謙讓。


  這種無聊的社交環節一直讓洛枳頭痛。這次沒頭沒腦的見麵開始讓她後悔了。


  “你喝酒嗎?我們要不要來一壺清酒?”


  洛枳還沒開口拒絕,他就自己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忘了,你開車。”


  在他低頭研究酒水單時,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道:“現在才十一,你穿羽絨馬甲,不熱嗎?”


  秦束寧抬起頭,竟然笑得很靦腆,搖搖頭,不說話。


  這反襯得洛枳倒好像是個怪怪的老阿姨,在為難一個高中生。


  實際上,洛枳之所以答應來見秦束寧,到底還是有點兒私心的。


  她所認識的盛淮南的朋友幾乎全是他創業之後的夥伴,老同學們天各一方,高中、大學的哥們兒畢業後大多去國外讀博士了,不可能在身邊。盛淮南現在的許多好友都比洛枳認識他還要晚,所以她從未有過那種“被男朋友帶入他的發小兒圈子”的感受,更沒機會跟任何一個人探聽些他過去的故事。


  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故事也好,哪怕笑著說一句“他這小子啊……”也好啊!


  她心裏一直有點兒遺憾。


  無聊地等菜時,洛枳開始主動和他聊天,其實就是盤問。


  原來秦束寧是通過一個朋友得知洛枳在寧波玩,而那位朋友則是看了洛枳的微信朋友圈。


  她本來想問,他到底是從哪個朋友那裏知道的,他們又為什麽聊起了自己——卻眼見他越發不自在。


  她直到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秦束寧既然知道洛枳和盛淮南一同在寧波,為什麽今天發短信過來時,壓根兒沒提起過邀請盛淮南?


  更何況,按理說他想見老同學,也應該直接聯絡盛淮南才對。


  她懊悔於自己的遲鈍,開始嚴陣以待,不敢再冒失地深問下去。


  “我外婆家就在寧波。我都兩年沒回國了,這次回家待的時間長,不管怎麽說也要到這邊來看看老人家。”


  兩年沒回國?那你去哪兒了?洛枳沒有追問,笑著點點頭。


  秦束寧喝了口水,繼續說:“下周一我就要回美國繼續讀書了。”


  服務生端上來一小碟芥末章魚和一小碟海藻。


  “你來寧波出發嗎?那一路平安。”


  “去北京轉機。”


  “哦。”


  秦束寧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鄭重地開口道:“聽說你也在寧波,我特別開心,鼓起勇氣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洛枳傻眼了,這話讓她怎麽接?

  盛淮南的這群老同學,真是天生適合待在實驗室裏,可千萬別出來了,她腹誹道。


  她心思一轉,抬頭沒心沒肺地咧咧嘴。


  “真可惜盛淮南臨時有事,要不然他一定很高興見到你,出國在外,老同學見麵一次不容易。”


  秦束寧笑容舒朗,並未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或意外。


  “是不容易。而且我覺得我以後也都很難見到你和他了,本來就沒什麽理由見麵。我和他關係一般,而你,不認識我。”


  洛枳靜靜地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一時沒有回應。


  秦束寧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舉起來向洛枳致意:“我知道自己冒昧,自罰一杯。”


  他仰起脖子灌下去,將酒杯底朝向洛枳,以示自己喝光了。這個動作讓洛枳有些意外——盛淮南在創業初期常年跑業務,酒量不濟,還曾經拉著洛枳陪他練,後來遊刃有餘了,聊天時就會獻寶一樣給她講解各個地方的“酒桌文化”。但是,洛枳的許多同學都甚少有機會接觸喝酒的場合,像秦束寧這樣習慣性地做出這樣動作的,很罕見。


  “你常常喝酒嗎?”她問。


  秦束寧搖搖頭,又點點頭。


  “自己一個人時很少,但是每次回家的時候都會陪長輩喝。我家裏的長輩都很能喝,我的堂表親們酒量也都很好。相比我這個書呆子,爺爺奶奶都更喜歡他們,因為頭腦靈光,會獻殷勤。後來我不服輸,逢年過節的時候也開始跟他們比著喝酒,漸漸地就練出來了,”他抬起酒盅放在嘴邊,想了想又放下,笑了,“其實這有什麽好比的。但我就是喜歡和別人比,努力了也比不過,那我就認命,所以考上振華之後的三年,我漸漸地就認命了。嗬,你會不會覺得我的好勝心太強?”


  洛枳搖搖頭:“大人的偏心表現得太明顯,孩子很難保持心態平衡。誰不想做最招人喜歡的那一個,沒人天生喜歡看白眼。”


  秦束寧垂著眼睛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他再次舉杯向洛枳致意:“為這話敬你。”


  洛枳連忙阻止:“你自己一個人這樣喝下去,我會很尷尬的。”


  他一愣,倒是有點兒手足無措了,放下杯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對不起,那我不喝了。”


  氣氛一時有些冷清。洛枳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自責。


  她有些衝動地給自己也倒了一盅酒,輕輕抬手道:“不好意思,那我陪一杯,別介意。”


  她在秦束寧訝異的目光中一仰而盡,清酒度數不算高,可她喝得太猛,還是嗆了一口,好不容易忍住了,用濕毛巾掩住嘴巴輕輕地咳了兩下。


  “我現在確定,我喜歡你這麽多年,挺值的。”


  秦束寧忽然說出口的一句話,到底還是讓洛枳劇烈地咳嗽起來。


  “其實我高一就見過你。”他體貼地無視了洛枳的尷尬,側過頭看著窗外湖邊的燈火闌珊,獨自用文弱的聲音慢慢地講道。


  “高一秋天的一個中午,我們班在操場上打球。我看到一個女生抱著一摞書穿過操場從食堂往教學樓走,文文靜靜的,皮膚很白,眼睛特別亮。我也不知道怎麽一眼就注意到你了,而且從此忘不了。特別奇怪。後來我跟我大學的朋友說起過,他們都說,可能是青春期發春了,”他笑道,“真的,我到現在也想不通。”


  昏暗的燈光下,洛枳隻能看到秦束寧的眼睛在桌上燭台的映照下,像兩盞朦朧的燈籠。


  “我當時打後衛,看你走近了,忽然很想表現一下。我個子矮,球打得也不好,以前打半場的時候都隻是在每局開始的時候傳第一個球,之後幾乎就沒我什麽事了。但那天,我居然運著球,指揮我們這一隊的大小前鋒走位,而且特別大聲地喊,‘盯住陳永樂’‘盯住盛淮南’……”


  洛枳眨眨眼。


  她記得那一天。曾經淡忘了,卻因為秦束寧的話而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彼時的自己憋著一口氣要考第一,要讓盛淮南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並鉚足了勁兒讓自己避開一切可能認識盛淮南的機會——於是在聽到一句很大聲的“盯住盛淮南”之後……


  “我怎麽都沒想到,我這麽賣力地叫喚,你怎麽也該側頭看我一眼吧?沒想到,你居然一扭頭大步走掉了。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像是生氣了。”


  洛枳哭笑不得,並沒有解釋。


  “畢竟離得遠,所以我也沒太看清你的樣子。之後過去了一段時間,就在我快要忘記你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你每天晚自習之前都會來操場上散步。我們班每天傍晚都在籃球場升旗台附近的位子上打球,所以我總能看見你。我覺得你這個女生很奇怪,別人都是三三兩兩姐妹結伴,隻有你是自己一個人,而且每天都像是在找人。可我觀察了許多天,也沒看出來你在找誰。


  “但是時間一長,到底還是讓我看出來了一點點。你每次走到我們班附近的時候都會有些不自然,我在那邊賣力地耍寶,冒著被大家取笑的風險扮演全隊的靈魂人物,可你從來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時候忽然開始想,有沒有可能,她是來找我的?”


  洛枳微微低下頭,用餘光看到秦束寧苦笑了一下。


  然而他並沒有很快揭曉那個彼此心知肚明的謎底,而是話鋒一轉,將故事繼續講了下去。


  “但是我們見過的,你記得嗎?”


  麵對秦束寧殷殷期待的目光,洛枳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她下意識地點點頭,又想不出具體是怎樣的一次見麵。


  “高一下學期快期末了,下課的時候我正要出門,站起來一轉身就看到你磨磨蹭蹭路過我們班門口,正往我的方向看過來,看到我也在看你,你立刻就把眼神轉開了。我知道你是裝的。我當時特別開心,心想,這下讓我找到證據了。”


  海邊城市的空氣中總會有一種潮濕而腥鹹的味道,讓人的心也被浸泡得柔軟溫暖。墨藍的天幕下,遠方的絢麗燈火也被這濕潤空氣暈染開,將銳利化為一團團帶著毛邊兒的光圈。


  整個世界都恍惚著,跌入回憶裏。


  “我打聽了你的很多事情。每次我們語文老師拿來曆次考試的優秀範文,一發到我手裏我立刻就翻開看,就是為了找找有沒有你的名字。後來我也開始好好寫語文卷子,希望能跟你一起出現在優秀作文裏麵。你別說,還真有一次,高三的模擬考試,咱倆的作文挨著,你在前麵,我在後麵。但我想,你應該是從沒注意過吧?”


  洛枳十二萬分真誠地撒謊道:“我記得。雖然不記得你寫的是什麽文章了,但是我記得這件事。”


  秦束寧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一直都很希望,當初盛淮南能對她撒這樣一個謊。現在隻能還給別人。


  他很感激地笑了。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很高興。”


  她搖搖頭:“沒什麽,我隻是……”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放心,我不會誤會的,你隻是順便看到了。”


  隻是順便,不是特別。秦束寧坦蕩得讓洛枳汗顏。


  “你幹淨得像一張白紙。你沒有特別好的朋友,沒有和哪個男生傳過八卦。但我就是相信,你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書呆子。我永遠記得你的眼睛很亮,你的表情裏有故事,隻是我沒機會了解。


  “其實,說句實話你別生氣,你高中時沒有現在好看。高中的時候我也試探著跟周圍的幾個朋友提起過你,當然就是閑聊天的形式,不敢暴露我對你有意思。大家幾乎都聽說過你,那個文科班的第一名。但是他們也都說,覺得你挺普通的,還說,果然學習好的裏麵沒有美女。


  “可我覺得你很好看,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他們看不到是他們眼瞎。”


  洛枳哭笑不得。


  她打斷他,舉起酒杯,笑盈盈地敬了一杯:“謝謝你。”


  秦束寧沒有問她這份謝意代表了什麽,隻是沉默地一飲而盡。


  他沒有再提“喜歡”兩個字,她也沒有刻意回避。


  洛枳知道,這並不是一份遲來的表白。少年時代那些隱秘到透露一點兒就可能會羞憤而死的愛情,總歸會在多年後,伴隨著成長,漸漸地尋到一個娓娓道來的機會。


  有些願望最終得以實現,有些願望,最終隻成了一段故事。


  他隻是需要將這個故事講出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卻並不沉悶。


  他們各自想著往事,有時候想到的甚至也許是同一件事,卻長著不同的麵目。喧鬧的籃球場上,太多的少年有太多的心事,投向同一個方向的目光,卻激起了不同的心跳。


  結賬時,秦束寧忽然問,可不可以加洛枳的微信。


  洛枳點頭,說:“你告訴我你的微信號吧,我來加你。”


  秦束寧看了她一眼,鄭重地說:“柯南Conan2005。”


  “‘C’要大寫嗎?怎麽,你喜歡柯南?”她埋頭專心地輸入。


  桌子對麵半晌沒人講話,洛枳抬起眼,看到秦束寧失落又釋然的樣子。


  “你真的不記得了?是你喊我柯南的。”


  柯南。


  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不合時節的深藍色薄羽絨背心的男生。


  高三那年的冬天,她一個人從食堂走出來,回教室去上晚自習。北方冬天的晚上,天黑得很早,像是一不留神時間就被偷走了似的。


  洛枳看到盛淮南獨自一人拎著書包、戴著耳機走在前方不遠處,心中有小小的雀躍。枯燥的高考複習時光中,能遇見盛淮南是她為數不多的小樂趣。倒也不會太激動,充其量就是走在街上撿了一百塊錢的感覺。她也不會做什麽,隻是篤定地跟著他走,抬起頭光明正大地看著他的背影,聽著那些快樂或者憂傷的秘密“咕咚咕咚”地湧上來,把這一路的好心情當作對自己的獎勵。


  不巧,剛拐到小路上,就有一個男生插進來,正好走在她和盛淮南之間。


  男生不高,但也遮住了洛枳的視線。她有些煩躁,不由得看他很不順眼。那個男生來勁兒了似的,走著走著就很滑稽地用雙手食指拇指比出相機取景框的形狀來,對著路燈“哢嚓哢嚓”地“拍照”。


  神經病,她憤憤地想。


  這時飄起清雪,在路燈光線形成的橙色傘蓋下,雪片嫋嫋落下來,溫柔得讓人想哭。洛枳忘記了腹誹眼前的“神經病”男生,也抬起頭,順著他的取景框,抬頭去看。


  全世界的雪落進全世界的燈光裏。


  她站著看了許久,男生也“拍”了許久。


  等她去看前方的時候,盛淮南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小路盡頭,隱沒在黑夜裏。


  但她並沒有覺得很失望。


  洛枳有些冷,向前快走了幾步,側身輕輕地繞過那個還在“拍照”的男生,將他落在背後。


  她還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隻是個半側麵,白襯衫外麵套著深藍色羽絨背心,學生服西褲下麵居然穿了一雙球鞋,個子矮矮的,戴著一副眼鏡。


  她脫口而出:“柯南。”


  還好,聲音不大,但是男生好像聽見了,在他轉頭看過來的瞬間,她連忙沿著路大步跑掉了。


  跑進一片片燈光下,跑進一片片黑暗裏。


  “我記得這件衣服,你居然還穿得上。”


  秦束寧快活地自嘲:“是啊,不長個兒就這點最好,省錢。”


  他們愉快地相視大笑,也愉快地道別。


  秦束寧拒絕了洛枳送他的提議,他步行將洛枳送到停車場,幫她叫了一個代駕,就擺擺手,一個人轉身走了。然後在路燈下停步,轉過身,抬起雙手比出取景框的樣子,對著站在原地目送的洛枳笑著說:“哢嚓。”


  洛枳忽然感到了一種酸澀卻又甜蜜的情緒,濕漉漉的,將整顆心都泡得沉甸甸的。


  車開過一段連路燈都沒有的土道,終於回到了村裏。車停在文化宮的小空場地上,洛枳獨自一人慢慢地往小院子的方向走去。


  頭頂一輪滿月,照得一路明亮。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盛淮南發來的短信。


  “快到寧波站了,估計我十點前就能回來,你給我做麵條吃。”


  洛枳笑了,回複道:“好。”


  也許是火車上無聊,盛淮南的短消息回複得特別快:“開了一下午會,屁股都坐疼了。你晚飯吃的什麽,在做什麽?”


  她有些惆悵地抬頭看著那輪滿月,那麽圓,讓人心中擁擠。


  在一起七年,她幾乎忘卻了少女時代那段百轉千回的暗戀。所有人都說,現在的洛枳平和而寬厚,讓周圍的人都感到了安定的力量。她不知不覺地幸福起來,過去的陰暗執拗和清高孤傲都不複存在,這是好事。


  但為什麽會忽然懷念起當初那個銳利的少女?


  這種惆悵是無病呻吟的,是甜蜜的,也是注定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即使現在盛淮南和她生死與共、心有靈犀,也永遠不會明白她一筆一畫地寫下作文時的期待。


  她沒法兒回報秦束寧的愛。


  但這不妨礙她動容。


  並不是被感動,更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他眼中的光芒,讓她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她的雙眼也曾被別人點亮過。


  她並不希望重回那段苦澀的時光,但她可以懷念它。


  她趴在小院的石桌上,紅色的花瓣落了滿身。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像一場不知名的花開,粗心的人隻嗅到香,有人卻會停下來問一問,記住它的樣子。


  花開終有時。沒人會為它停留,但至少有人會記得它。


  身邊亮起的手機屏幕上還顯示著她發給盛淮南的短信。


  “我在做什麽?我在想念你。”


  洛枳嗅著滿院的花香,不知為什麽笑了。


  我在想念你,而你馬上就要回來了。


  我愛你。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但是現在,我隻是想要想念一下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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