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獨孤公子走了十來天了。
焦灼,煩躁。度日如年。一天天失去耐心卻又毫無辦法。
直到這天下午,宇文泰忽然回來,掀開小帳的門帘就說:「成了!」
他臉上掩飾不住的喜色,彷彿一道紅光從心頭竄上來,直躥到臉上,映得臉也紅紅的。
什麼成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見我愣愣的,大聲說:「哈!期彌頭成了!打下洛陽了!!」
我一躍而起。像一隻受了驚的螞蚱。
獨孤公子同賀拔勝帶著三千人夜渡黃河,繞過了陳慶之直取洛陽。其間附近已投元顥的城池聞訊紛紛復叛。他們在城下鏖戰數日,城破,元顥逃至臨潁。獨孤公子乘勝追了過去,元顥走投無路,在臨潁館舍自縊身亡。
聽到此,我的一直懸著的心忽地墜到地上,只覺得砰一聲響,砸得胸腔生疼。
兩腿戰戰發軟,又坐了下來。
宇文泰幾步跨到我面前,大笑著說:「莫離,你聽到沒有?你的郎君贏了!」
我這才抬起頭。驚喜來得太突然,竟擠不出一絲笑意,只問:「他……沒事嗎?他何時回來?」
「哈哈!還回這北中郎城做什麼!走,阿干帶你去洛陽見他!」他大笑出聲,一掃多日陰霾。
洛陽,神都洛陽,昔日繁華的帝都,滿城牡丹花開,先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祖父魂牽夢繞念念不忘,卻從沒有親眼見過——我要去洛陽了。
我要去洛陽見我的心上人。
陳列在黃河邊的大軍前一刻還在對陣,攻下洛陽的消息一傳來,頓時偃旗息鼓,雙方作罷。
元顥已死,陳慶之沒了後方,何必還要苦戰下去。梁主對北伐沒有野心,本是藉機收復黃河以北萬里河山的好時機,陳慶之多次上表請求梁主增兵北伐,卻得不到一絲回應。七千人孤軍深入一路轉戰本就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爾朱榮尤不甘心,親自率著精兵去追。這個人生污點,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營紛紛準備起拔。天氣冷了,苦戰多日的軍士們都急著回家。
回去見父母,見妻兒,見情人。
同我懷著一樣的心情。
天空中彤雲密布,似是雨雪將至。
我穿戴好衣服,騎著馬跟著宇文泰的隊伍迤邐往洛陽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繞到黃河邊上。
翻過一個山丘,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山坡下,黃河岸邊,一眼望不到頭,密密麻麻,陳列著戰死的屍體!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體,曾經也是一個個,帶著期望和夢想,要苟活於亂世的生靈啊!
一隊一隊留下來清理屍體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論敵我,兩人抬一個,扔進黃河裡。動作那麼自然,彷彿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該有的歸宿。
那些已經冷卻僵硬的屍體在空中劃過一條僵硬的弧線,直直掉進滾滾黃河,一個水花都沒有,便再也不見了。
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我只覺得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彷彿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體中的一個。我驚慌地回過頭,見到宇文泰大聲對我說著什麼,大概是河水的轟鳴聲太響了吧,只見他兩片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我竟什麼都聽不見。
耳邊嗡嗡亂響,眼中一片血紅。我抬頭看天,那原本昏黃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紅色?北風獵獵吹過,曠野上回蕩著一絲一絲嗚嗚的聲音。
如輓歌。
我一陣眩暈,頭重腳輕地摔下馬來。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體上。立刻嗅到一種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又絕望的氣味。
我低頭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著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來,把周圍的土染成一片暗色。頭歪在一邊,張嘴,瞪眼。
看著我。
我害怕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向後躲去,又觸到一人,斷了一臂,斷口露著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經再也發不出聲了。
不久前還是個會說會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亂地爬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驚起附近幾隻食腐的烏鴉。片刻又聚攏來,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儘是這樣的殘肢斷臂,儘是這樣枉死的生命。
我曾經以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還活著。我還能在這滾滾黃河邊,為這些殉葬於時代的生靈,哭泣。
七千人對百萬大軍。我知道這場戰役將永存史冊,我知道,爾朱榮,陳慶之,都將永存史冊。可是誰來安慰散落在這裡的,這些一眼望不到邊的哀泣的靈魂?!
獨孤公子在洛陽,也將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腳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飄下雪來。大片大片,突如其來。如柳絮,如碎玉。蒼白的,要匆匆掩蓋這慘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馬追過來,拉著我說:「走吧,別看了。」
一隻手輕輕扶在我的腳上。我嚇得往後一退。
低頭一看,是一個年輕的士兵。十五六模樣,白衣袍,應是陳慶之的士兵。痛苦地**著。
他還沒有死。肚子被刀劍切開,腸子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須臾。
那紅紅白白的一堆堆在腳邊。我強忍住噁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涼,帶著一股森森寒氣,一直從頭頂,涼到腳底。
地上那士兵聲音微弱,氣若遊絲:「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開宇文泰的手,在他身邊蹲下來。
他的眼神灰濛濛的,看著我,說:「我年後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說著,他費力抬起一隻手。那手上沾染著還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氣耗盡,連顫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雙手合在掌心,說:「你不會死。」
我在騙他,表情一定虛偽難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張著嘴,使勁說:「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沒聽人提到「建康」這個詞了。淚水霎時洶湧。
他抬眼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滿塵土和血污的臉上劃開一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見。
那隻手軟軟重重像一條死爛的蛇癱在我手中。像他一樣,再也不動了。
我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哭得怎麼也止不住。
這個少年,將他未過門的妻子留在錦繡繁華的建康,自己跟著陳慶之北上,經歷了四十多場戰鬥,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許沾沾自喜,自以為已為他們掙得一個好前程。
卻在南歸前的最後一天,死在了黃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後,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聲調低沉地說:「成王敗寇。」
我猛的回頭!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繞道黃河邊上!他故意要我看這生死場的慘狀!他在嘲笑我當日說的那四個字!
成王敗寇。
我有什麼資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慘烈的景況說得那樣輕佻。
可我還是恨他。我鬆開那士兵的手,撲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著,雙手背在身後,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看著我。巋然不動,如石像。
然後他說:「所以不能把女人帶到戰場上。」
我驟然停下。他轉身離去,上馬,居高臨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還在洛陽等你。」
雪越下越大。這一年的初雪,狂風卷著雪片呼嘯而下,打在臉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緊裹著斗篷,騎在馬上費力地向洛陽而去,回首時,霧氣濃重,遠處那片曠野已被隱在一片茫茫白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