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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東漢末年董卓焚毀洛陽挾帝后遷都長安。三分歸晉之後定都洛陽,重修宮殿街道,洛陽又逐漸繁盛。到了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又在晉之上拓建坊市,遂有今日風貌。


  我們經洛水旁的宣陽門入城,入城的時候依然大雪紛飛。眼前是寬闊得直上天際的銅駝街,道路兩邊分佈著宗廟、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高級官署,以及富麗堂皇的廟宇,此刻都在風雪掩映下影影綽綽。


  車馬沿著銅駝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見到前方,道路正中,那靜卧於風雪天地之間的宮城。


  此時已近黃昏,風大雪急,長街上除了這一隊車馬之外再無旁人。可是身後城牆上迎風獵獵的旌旗,腳下這平整寬闊的道路,路邊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樓閣,前方那崢嶸軒峻金碧輝煌的宮殿,這與漢時的洛陽又有什麼不同?

  更大,更精緻,更輝煌。


  我想起建康城裡關於舊都的傳言,想起整日搖頭嘆氣的祖父。


  他們都以為南渡的漢人將一切詩書禮儀都帶走了,大江之北盡為夷狄。他們日日為洛陽淪於胡人之手而扼腕嘆息卻又無心力北上征伐——可他們絕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氣象,還是在洛陽。


  這時前方兩個士兵騎著馬從風雪中走來,直到跟前,問:「可是宇文將軍?」


  他勒馬止行,道了聲是。


  來人神氣清朗,說:「奉獨孤將軍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為將軍準備下。其他人可至兵營安頓。——請跟我來。」


  宇文泰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中是歡喜的。可是這歡喜,因為那個來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幾分沉重。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之後乾涸,緊緊箍住我手上的皮膚。那感覺時時提醒我,人死不能復生。


  這道理好簡單,小孩子亦知。平日里遊戲,學著大人模樣,搖頭晃腦地念念有詞。然而真的看在眼中,卻是不能承受之重。


  他真的死了。


  駐營后我立刻打來水洗手。我使勁搓著雙手,想把這種令我無法呼吸的感覺洗掉。那血色漸漸溶入水中,將水染成淡紅色。淡淡腥味在空氣中散開。


  那種氣味我難以忘懷。


  宇文泰的臉上浮著忠奸莫辨的笑,看著我說:「別胡思亂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換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來接你了。」


  不知為何,自從那天之後,我便怵宇文泰。原就覺得他不甚端正,這下更不喜歡。


  到了華燈初上,我望向窗外。風雪已停,院子小徑兩旁點著的紅紅的燭火,映著地上的白雪,靜謐而溫柔。


  我想,燭光太暗,他來的時候,會不會看不清腳下?


  於是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外面,一個一個,去剪那兩排燭台上蠟燭的燈芯。


  剪到一半,聽到外面傳來沉實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歡欣雀躍。


  他著一身胡服,頭束烏青色小冠,插著黑色橫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褲褶,外面罩著袍裳。因褲口太大,便像時下流行的那樣,在膝下束著錦帶。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白雪上翩翩而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妙人。


  「這是在幹什麼呢?」他笑問。眉宇間有躊躇滿志的喜色。


  也不知這掩不住的喜色,是因為見到了我,還是因為一戰功成。


  我放下剪子,輕輕說:「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燭火剪亮一些。」


  「我看看。」他沒去低頭看路,反而伸手捧著我的臉貼到眼前,「多日不見了,可有想我么?」


  我的心又軟軟化開了。如一樹的海棠被風吹落,悄無聲息地飄入一汪碧綠春水之上。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他輕聲一笑,將我擁入懷中:「下兩句是『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這首不好。」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他搖頭:「司馬長卿負情。也不好。」


  「唉。」我嘆口氣,埋首在他懷中,想同他撒嬌,幽幽說:「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愛到老的詩實在太難了。——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他笑出聲,說:「我記得你那次唱的折楊柳歌辭很好聽,再唱一次吧。」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輕輕唱: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這次,只唱給他一人聽。


  「剛離別幾日,就這麼哀怨。」他疼愛地撫了撫我頭頂扎著的雙丫髻,說:「還未及笄,便懂閨怨。是我不好。」又想片刻,說:「你還有幾個月就及笄了,按說是要由你家女眷為你行禮。不過你孤身在此……就由我親自為你執禮可好?」


  「我早已梳過髮髻插過發簪了。」我低下頭。暗暗的燭光照在雪上,底下掩著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首的過往。暗暗自卑,我和別家女兒不同。


  第一次插簪,也是為他。


  他說:「那不一樣。我為你執禮,這才是真的成年了。從此可以許婚嫁人……」


  說到這裡便頓住。


  他覺得這是我們之間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結。只能故作不知,視而不見。


  他已提了幾次,我只拿話搪塞。我選的,只要他。


  可眼下不忍他難過。剛打了勝仗,正是春風得意呢。我抱住他輕輕說:「好,公子為我執禮。」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話,宇文泰忽然在外面笑聲朗朗地說:「怎麼不記得『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


  臉一下燒透。他站在外面,從那裡就開始偷聽。


  獨孤公子哭笑不得,說:「你何時愛聽壁角了?」


  宇文泰大步進來,一臉憋不住的笑:「我偷學你們郎情妾意,以後求娶妻子的時候用。」


  獨孤公子啞然失笑。


  宇文泰說:「現在太府、太官令和鴻臚寺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是來通知你,至尊①三天後要進城。」


  至尊的皇帝儀仗在三天之後由閶闔門進了洛陽。


  那天大雪已經化盡,雖冰寒無比卻艷陽高照。巍峨堂皇的宮殿卧在湛湛藍天之下,飛閣流丹,層台累榭。那朱甍碧瓦的樓台高聳入雲,金碧輝煌的殿堂釘頭磷磷。


  獨孤公子侍駕去了。我自穿了男裝帶了個小廝出門看熱鬧。


  天子儀仗威武莊嚴,魚貫兩列,宮女,宦官,金吾子,隊伍浩浩蕩蕩,走得緩慢又優雅,撐足了氣派,讓忠臣良將和亂臣賊子都知道,這天下是他的,丟了,也能再拿回來。


  從容不迫。方顯出天家氣象。


  天子始終是天子。這天下還是元氏的正統。


  中間是天子輿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孝庄帝,也是最後一次。遠遠看去,他一身玄色天子吉服,上衣下裳,上衣繪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花紋,下裳綉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紋;束髮戴冠,冠紐中橫貫玉笄,笄端垂朱紱;在兩耳的位置左右各垂一顆玉珠,即是「充耳」;冠上是黑色天子冕,十二旒朱綠藻,他的臉便隱在那一排玉藻後面,諱莫如深。


  御駕經過時,我隨著眾人跪拜在地,額頭點地。卻又悄悄抬起頭來看向皇帝。


  那是個文弱的青年。眉清目秀,可惜臉色蒼白,哪怕是端坐在輿鑾上,也掩不住一身的病態。


  身旁的小廝察覺到我抬頭,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伸手來按我的頭。


  用力過猛,砰的一下,我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頭上充血,一時頭暈眼花。咬牙想,回去非讓公子打他板子不可!

  小廝也咬牙切齒,極力壓低了聲音都掩不住他的憤怒:「小郎君你瘋了嗎?讓金吾子發現了捉到御前去問罪!我家將軍非打我板子不可!」


  回到家中不久,宮裡就傳來消息,御前論功行賞,獨孤公子任安南將軍,賜爵爰德縣侯。


  二十六歲這年,他封侯了。


  家裡的僕從不待人吩咐就眉飛色舞地代他寫家書,快馬送往武川家中報喜。


  在眾人的欣喜雀躍中,我卻感到一種置身事外的寂寞。


  他的富貴於我何干?他青雲直上,又與我何干?僕從幕僚指望著借他雞犬升天;家中親人指望著借他封妻蔭子。


  而我呢?我如此冷清,和這樣的熱鬧格格不入。


  可是我指望他什麼?

  我突然發現自己下了一個多麼大的賭注。我根本不是他的任何人,他隨便張一張嘴就可以將我的存在抹去。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心。


  人心。


  我不知死活地,不顧一切地,狂妄自大地,把自己扔在賭桌上。賭他一顆心。


  贏,便贏一世;輸,也是一世。


  耳畔響起那日宇文泰說的話:給他做妾吧……過兩年再為他生個孩子,你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我輕輕穿過家中的屋子,走廊,後院。眼中所見都是歡喜的笑臉。


  然而我突然想哭了。


  我的心上人啊,他是那樣耀眼華貴,他已開始鴻翔鸞起扶搖直上,天下間會有多少女子想投入他的懷抱,又有多少豪門貴戚想和他攀親帶故。


  而我有什麼?

  我又拿什麼來愛他?


  如果有一天,他愛上了別的女子,我打回原形,低賤如泥。


  我太卑賤了,一無所有,卑賤得連愛他都沒有底氣。


  註釋:


  ①至尊:至尊:南北朝時期有「皇上」一詞,但是一般不用於直接當面稱呼皇帝。當面稱皇帝為「主上」、「官家」、「大家」、「至尊」。《北齊書.文襄六王傳》:及平陽之役,後主自御之,……諸軍敗,延宗獨全軍。後主將奔晉陽,延宗言:「【大家】但在營莫動,以兵馬付臣,臣能破之。」帝不納。《梁書.蕭大球傳》:侯景圍京城,高祖素歸心釋教,每發誓願,恆云:「若有眾生應受諸苦,悉衍身代當。」時大球年甫七歲,聞而驚謂母曰:「【官家】尚爾,兒安敢辭?」《魏書.元愉傳》:至野王,愉語人曰:「雖【主上】慈深,不忍殺我,吾亦何面目見於【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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