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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行了兩日,這天中午到了南陽地界。遠遠見前方官道上煙塵滾滾,駕駕的喝馬聲隱隱傳來。似是有一隊人馬飛奔而來。


  賀樓齊道:「怎麼這邊會有隊伍往洛陽方向去?」


  話音一落,兩個武士立刻帶著我隱到路邊。其他人也隨後撤到了道路下面。不知前方來的是福是禍,眾人皆屏氣斂聲。


  彭武立馬在路邊,遙望著前方來人。


  我的心怦怦亂跳。誰會在這種時候,飛奔往洛陽去湊熱鬧?


  到那馬蹄聲漸漸近了,彭武像是認出了什麼,回頭說:「好像是自己人。」他驅馬幾步到了路中間,大聲問:「來的可是荊州軍馬?」


  那隊大約三十多人,領頭那個到了跟前,勒馬止步,看了一會兒,說:「是彭武小將嗎?在下劉直。我等是獨孤郡守大人遣往洛陽去的。現在洛陽形勢如何?」


  彭武笑著回頭對我們說:「是將軍的人!」


  我這才鬆了口氣,不禁又有些惱。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遣人去接我。若不是彭武他們機敏,現在還不知怎樣。


  於是結伴一起趕往荊州。路上一問才得知,他一聽說爾朱皇后誕下皇子,便立刻遣人快馬加鞭往洛陽去接我。


  劉直一臉疲態,笑著說:「我等是昨天半夜出發的,這一路還未曾歇過一刻。」


  又問:「但不知洛陽有什麼要緊的人,讓郡守如此緊張。是郡守的什麼親人嗎?」


  賀樓齊笑著說:「是將軍的一個幕僚。」說著看向我,抬了抬下巴。


  劉直看到我一愣,臉上隨即泛起一陣掩不住的不屑。因我一直未開口說話,他並未看出我是女子。但心裡一定嘀咕,這樣的幕僚,能有什麼經天緯地的才幹讓郡守大人如此緊張?

  莫不是龍陽之好?

  當晚在野外駐營,我獨自坐在一邊,耳中聽著他們在一旁談笑。


  劉直說:「去歲郡守大人剛到荊州時,荊州這裡已荒廢多年了。城防鬆懈,良田荒蕪。連年打仗,誰還有心種莊稼,總怕種下去了還不到收成,一打仗又全毀了,白浪費氣力。我們也不過是混混日子。郡守來了之後,示以禮教,勤以農桑。今年開春,他親自帶著守城將士下田耕作,如今,他帶著我們種下去的那些糧食都已經收成了。」


  我在一旁聽著,心裡那股氣惱也漸漸散了。他果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若我在身邊,他又怎麼能兩頭都照顧到。


  真是矛盾,但願他只是個普通人,與我日日相對;卻又希望他日日奔勞,有一番作為。


  忽然聽到彭武問:「將軍在荊州可新納了姬妾?」


  我抬頭看他。他正不懷好意地看向我。


  分明是來戲弄我!

  我轉頭去不理他。耳朵卻豎得老高。


  劉直不疑有他,說:「郡守大人潔身自好,從不近女色。連兩個月前荊州的望族徐氏要將嫡長女嫁給他做妾,都被他婉拒了。」


  我聽了,心裡紅艷艷開出一朵花來。


  賀樓齊誇張地笑起來,拊掌大聲說:「哎呀,郡守大人對那位莫離娘子還是念念不忘啊!」


  那一眾在洛陽看護我的武士都跟著笑起來,都拿目光來看我。


  「莫離是誰?」劉直問。


  只有一片笑聲。沒有人回答他。


  劉直發現這不尋常的氣氛,一時摸不著頭腦。見眾人都看著我,便提了一隻酒葫蘆走到我面前,說:「這位小郎君一直獨自坐在這裡豈不悶得慌?為何不過來同我們一起喝一點?」


  我推開他手中的酒葫蘆,抬眼瞪了一眼賀樓齊。他們都笑嘻嘻地看著我。


  劉直喝了點酒,有些失分寸。可能本來就不太看得順眼一個瘦小嬌弱的小郎君竟然讓他們幾十個人從荊州千里迢迢趕到洛陽去迎接,他竟伸手來拎我的胳膊。只一提,便將我從地上提了起來,口中說道:「堂堂男兒,何故作婦人之態!」


  彭武立刻失色:「哎,劉直,你別……」


  劉直見到彭武的臉色更加疑惑,不敢再造次,鬆開我退後了兩邊,謹慎地問:「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我抬手抹了抹耳邊散下的頭髮,看著他說:「我叫莫離。」


  那邊頓時笑作了一團。


  劉直一愣,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說:「哎呀!末將失禮了!死罪死罪!」


  說著便灰溜溜回去了。


  我也覺得他的樣子很好笑,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此後一路上,劉直對我畢恭畢敬,不停地賠罪,好像唯恐我回去了會在獨孤公子面前告他狀似的。一再告饒,同我說,那徐氏女的事情,可千萬不要提起是他說的。


  好容易到了荊州,他們將我送到郡守府便各自散去。


  府里三五個僕人,陳設樸素,書房的案几上還放著一本攤開只讀到一半的公羊傳。


  我環顧四周,眼裡彷彿都是他的身影,在這間狹窄的書房裡轉身忙碌。


  在那窗楞上,插著一支柳條,已經枯死,失了水分,反而直直挺著,似不甘心。


  眼前浮現出坐在案后,在昏暗的燭光看書的他,到睏倦處,抬頭看到窗上那支柳條,嘴角撇出一抹笑意。


  我的心裡漾起一陣溫柔的暖意。這個男子,真如玉般無瑕。


  到了夕陽斜沉,外面的僕人忽然腳步匆忙起來。那管家模樣的人大聲吩咐其他人:「郡守馬上就回來了,快吩咐廚房加緊備飯!」


  另一個一邊快步走著一邊說:「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了!」


  片刻過去,門口一陣嘈雜,有人大聲喊:「郡守大人回來了!」


  我心頭一喜,提著裙子迎出門去。只見他剛到門口,下馬來,將馬鞭交給身後的劉直。


  「公子!」我喚他。


  他見到我,那已疲憊的雙目重新有了明亮的光彩,兩步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胳膊:「總算來了。」


  我抬眼看他身後的劉直。劉直此刻已成了「眼直」,直愣愣看著已恢復成女裝的我,口中喃喃道:「原來真的不是『小郎君』啊……」


  他平白來拉我一下,豈能就這麼饒過他。我眼一轉,問獨孤公子:「那徐氏女可美么?」


  獨孤公子一愣,隨即回頭對劉直說:「回去軍中再打你板子!」


  劉直一臉苦相,對我說:「娘子何苦記恨我到如此地步!」


  「他怎麼你了?」獨孤公子問。


  我見劉直在他身後一副討饒的模樣,笑著說:「他訓斥我說,堂堂男兒,何故作婦人之態。」


  獨孤公子放聲大笑。


  劉直無奈地苦著臉說:「是我說錯話了。我該說,小小女子,何故假扮男兒,騙我們這些眼拙之人!」


  我說:「你再說,信不信我再告你一狀!」


  劉直一拱手:「饒了我。我這就走了,不敢礙你眼了!」說著牽著蒼嵐轉身就走。


  獨孤公子這才牽起我的手往裡走,一邊問:「一路上順利么?」


  我點點頭,想起困於洛陽的皇帝,擔憂地說:「不知至尊怎麼樣了。」


  獨孤公子說:「爾朱世隆如今兵圍洛陽城。其他爾朱各部也在往洛陽雲集。前景堪憂。我們如今只能在外圍靜觀其變了。」


  見他露出鬱郁之色,知道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情由。不想惹他不快,便說:「聽說公子在荊州頗有政績?」


  他果然欣慰一笑,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我說:「就算天下大亂,也總想給你清平一隅。這才耽誤了去洛陽接你。幸好彭武他們機靈,早早就出來了。」


  忽然面對著我比劃了兩下:「近一年沒見,好像又長高了。」


  我一笑,伸手一比劃,已經能頂到他的嘴唇。我說:「我會不會長成公子那樣高?」


  他揉著我的頭頂說:「不要再長了,這樣就很好了。再長,就要飛到天上去了。」又左右看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胸口,貼在我耳邊說:「更像個女人了。」


  我臉一燙。這一年來胸前總是鼓鼓脹脹的,跟吹了氣似的。羞赧地扭過頭去不看他:「亂說!」


  他呵呵一笑,將我抱住:「好了,我的莫離長成個小婦人了。」


  我埋在他胸口,想了半天,還是問:「那徐氏女……美不美?」


  他有些詫異,忍不住失笑:「你還真的上心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確有些耿耿於懷,便一味將臉埋在他胸前同他撒嬌:「說嘛。」


  他想了一下,說:「那日酒宴,她出來給我敬了個酒就進去了。我也未曾留心看她。印象中尚可。」


  「什麼樣……叫尚可?」我不滿這個回答,抬起頭追問。


  他似是察覺到我的不快,捏著我的下巴說:「尚可就是,我的莫離有十分容貌,她可佔一分。至於德行,更是無從得知。」


  這才心滿意足。


  唉,天下女子啊,莫不愛甜言蜜語。被那漂亮話一哄,就俯首帖耳,任他擺布。


  直到次月我男裝隨他出席鄉紳的酒宴,親眼見了那徐氏女,才知道這一分,抵得上我好幾個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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