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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大統二年(公元536年)-冬

  剛下過一場雪,寒氣沁骨。這一年多我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宇文泰專門給了我一個太醫,每天吃下的除了飯,就是葯。


  獨孤公子一去便沒了消息。連隻言片語都沒有捎回來。漸漸也覺得越來越沒有盼頭。也許他流連著建康城的繁華似錦,對長安的一切都心灰意冷,不再願意回來了。


  庭院深沉如海,溺在其中,黑沉沉地望不到明天。


  這日又病了。外面的艷陽將白雪照得晶瑩剔透。我靠在榻上,懨懨地看著外面的光景。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月被嘆息所曠廢。一場驚心動魄聲勢浩大的歡喜,最後只落得在這一隅院中,守著他可能永遠無法成行的歸途。


  宇文泰派了一隊兵士給我看護宅院。大約是不准我離去。他那樣的性子,既已賭上了這口氣,也已對我開了口,便誓要得到,不準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有漫長的歲月可以糾纏空耗,我也有。


  還好金羅在慢慢長大,如今兩歲半了。喜歡咿咿呀呀唱歌,喜歡黏在我的身上。


  我只有從她的五官里,依稀去看獨孤公子的影子。


  此時她正由侍女緋月帶著,在外面的院子里玩雪。嬉笑聲不時地傳進來。稚子天真,並不知沒有了父親,在這註定漸漸破敗的庭院里,她將來的命途會怎樣晦暗。


  願她不長大,永遠無知而快樂。


  過了一會兒,她跑進來,跑到我面前,喚了一聲:「家家。」


  她攤開手掌,手心裡一小團雪球,說:「家家,這是給你的。」


  跟進來的緋月連忙將她的手拉開:「娘子的身體不好,女郎別拿這個冰她。」


  「沒事。」我笑笑,拿過金羅手裡的小雪球。冰涼涼的,從手心直透到手背。


  金羅認真地觀察著我的神情,兩隻眼睛像兩顆墨丸一般,問:「家家喜歡嗎?」


  「喜歡。」我笑。


  她這才跟著一起開心地笑起來。


  這時管家匆匆進來說:「娘子,丞相來了。」


  我對金羅說:「和緋月出去玩好不好?」又囑咐緋月:「小心別讓她著涼。」


  緋月應了一聲,牽著金羅的手出去了。


  剛出去,宇文泰就進來。侍女忙端來一隻綉墩放在離榻三尺的地方。


  他走到面前,在綉墩上坐下,說:「我聽說你又病了。」


  「沒事。總這樣反覆,都習慣了。」我低著頭不看他。


  他說:「最近太忙,我也好幾個月沒來看你了。前日御苑裡剛殺了幾頭鹿,皇上賞了我一些鹿血,我一併都帶來了,讓廚房蒸了鹿血羹給你補補元氣。」


  我輕輕說:「勞丞相大人費心了。」


  他低頭沉默了片刻,說:「你同我生分了……」又抬起頭來,「剛才我進來的時候,見院子里的那株紅梅都開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昨天便開了五朵,今早又開三朵——公子在家時最愛那些花開的樣子。」我不由得緊緊抓住身上的薄毯。提到如願,心中酸楚,泫然欲泣。


  只得低下頭去還是不看宇文泰。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見。


  他輕嘆口氣,說:「上一回……是我瘋魔了。你就當沒發生過……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我還是低著頭不敢看他,心裡卻舒了口氣。他肯後退就好。不管獨孤公子還能不能回來,至少他後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說:「我已派了三批使者去和梁主交涉,要求他將獨孤信放回來。可梁主敬重北人,也愛惜其才,不肯放人。」


  我這才抬頭看他。隨即又是失望。原來這些事他都做了。只是沒有結果。


  我問:「使者見到公子了嗎?」


  他搖搖頭:「三次都未准相見。什麼都沒有帶回來。」


  我垂淚。


  他默默良久,站起身:「好了,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你好好將養身子,按時吃藥,少流淚。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到了晚上,門口突然停了輛馬車,我出去看時,一個僕從模樣的人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對門口的兵士說:「奉丞相令,來給車騎將軍府增加冬天的補給。」說著一招手,身後兩個侍女從車上搬下幾個箱子,一一打開,都是些食物和棉衣。


  因為白天宇文泰剛剛來過,守門的兵士不疑有他,便放了他們進來。


  我走過去,見那僕從背對著守門的士兵,對著我悄悄伸開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寫了一個「信」字。


  我心中一動,說:「辛苦大人了。我這裡有些冬賞,還請大人笑納。」


  他躬身一禮,說:「如此就多謝娘子。」


  我帶他走進裡面的書房。剛一關上門,他噗通一聲給我跪下,說:「請娘子速速換上侍女的衣服跟小人離開這裡。」


  「你是誰?」我警覺。


  他一磕頭,說:「小人是車騎將軍臨走之前安插進丞相府的親信,身受車騎將軍大恩。如今丞相專權,又將將軍家小軟禁在此。小人這便想辦法送娘子出長安,去建康找將軍!」


  我一把扶住身邊的桌案。沒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轉機。


  可又一轉念,心裡騰起一陣涼意。


  宇文泰那日在丞相府說的果然是真的。他和他表面上一如往昔的親密無間,暗地裡卻早已互不信任了。


  那人見我猶豫,著急地說:「娘子快拿主意!時間不多!」


  我想了一下,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衣裳。」


  說完疾步走到內室,將還睡在床上的金羅一把抱起。


  金羅醒了,惺忪著眼睛問我:「阿娘,怎麼了?金羅好睏……」


  我說:「金羅,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說話,乖乖在阿娘懷裡睡覺。好么?」


  金羅不懂,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我迅速換上那人交給我的侍女衣服,抱著金羅出去。


  有一個侍女已經換上了我的衣服等在書房。那人一見,說:「孩子……」


  「我要帶她一起走!金羅不走,我哪兒也不去!」我堅決。這孩子如我親生一般。我走了,若宇文泰大怒,這孩子還不知會怎樣。


  那人略一沉吟,說:「好,那就將孩子放在來時的箱子裡帶出去。」


  我和另一個侍女跟著那人走到門口。低著頭。我渾身緊張,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那人神色自若,對著門口的兵士說:「事已辦完,我這就去向丞相大人復命。」


  竟如此順利地出來了。


  侍女在車裡幫我換上普通民婦的衣裳,馬車一直繞到一個僻靜處,那人停下車,掀開車帘子對我說:「娘子,這夜混了過去便不會有問題。明早一開城門,我就送娘子出城,一路護送娘子去建康。若是守城兵士盤問,我便說娘子是帶著孩子出城到鄉下娘家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城門口竟無人盤問,放任我們出去了。


  我們不敢耽擱停留,一路往東南走,連日奔波,直到義陽才停了下來,早已人困馬乏。


  那僕從說:「一直沒有追兵過來,今晚且歇息吧。」他望了一眼我懷中的金羅,說:「孩子也累壞了。」


  我感激地沖他笑笑:「真是辛苦你了,冒著生命危險送我們出來。你叫什麼?」


  他說:「娘子叫我丘三吧。」


  「你有公子的消息嗎?他到了建康之後,從沒有寫過信回來……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丘三說:「將軍他……其實他寫了很多信給娘子,都被丞相扣下了。」


  宇文泰,竟是從他第一天出走建康,就存了心思要拆散我們。


  「你見過那些信?」我急急問。


  丘三說:「我偷偷看過幾封,將軍苦求梁主放他北歸,梁主始終不肯,希望將軍留在南朝為他所用。將軍對娘子甚是思念,在信中也多次問到金羅女郎的情況。」


  我不禁泫然。


  只要他還記得我,還動一動心思問問我的好,我這顆苦了很久的心,就忽的甜蜜了。此刻只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到他身邊去。


  丘三嘆了口氣,說:「其實將軍和丞相早有矛盾。將軍恨丞相專權,丞相也懼將軍勢大。將軍走之前費盡心思將我插進丞相府。我也算不辱使命,這兩年頗得丞相信任。不想將軍留著我這顆棋,竟是為了小娘子。可是丞相為人精明,我也是到今日才得了機會。」


  他們早有矛盾,嚴重到了要在對方身邊安插眼線的地步。可他們心照不宣地,都不讓我知道。


  這夜睡得不安,儘是光怪陸離的夢。


  帶著饕餮面具的宇文泰,滿臉是血的獨孤公子,獰笑著的宇文護,憤怒的楊忠賀樓齊……


  忽的醒來,已天色大亮。


  丘三已經套好馬車,見我醒來,說:「我們儘快趕路吧。」


  幾日後,我們到了建康。


  時隔十幾年,我又回到這裡了。城裡一應細節都不記得了,可是繁華還是那繁華,喧鬧還是那喧鬧。


  彷彿幾日前剛見。


  丘三留我在客棧,自己到城裡四處打聽獨孤公子的住所。我想回鄒府看看,可已不記得方向街道。再一想,我已廿二,沒有嫁人,還帶著金羅,找上門,只怕家人也覺得辱沒門楣,不願相認。


  直到有一日,丘三跑進來,歡喜地說:「娘子,你看誰來了?!」


  公子!


  我快步走到門口,果然見獨孤公子從走廊那頭疾步而來,他結髮於頂,頭戴小冠,穿著白色的右衽交領袍,步下生風,一刻不歇。


  他見到我,緊走了幾步,到了面前,一把將我抱進懷中:「莫離!」


  他的口鼻埋在我的頸間,涼涼的,凄苦離人,獨留異鄉。


  「公子……」我泣不成聲,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輕輕說:「對不起……將你獨自留在長安那麼久……」


  我淚如泉湧。十數日前還不敢想象能和他在建康相見,此時已在他懷中了。獨享這令人安息的溫柔。他是屬於我的。


  我掰著我的臉仔細看:「你怎麼瘦了那麼多?我聽說你身子一直不好……」


  我哽咽:「見到公子,什麼都好了……」


  他也瘦了,昔日如玉般生華的臉凹了進去,臉上稜角分明,下巴上也有了唏噓的鬍渣。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見著他,倚著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丘三將金羅抱了出來,我接過去,對他說:「這是金羅。」


  他欣喜:「都長這麼大了。」


  金羅不認得他,只睜著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睛看著他。


  我對金羅說:「叫阿父。這是你阿父。」


  金羅大概還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在她的記憶中,從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可是她聽話地喚:「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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