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們很久沒有像這晚一般纏綿。這一場離別,又將我們牽繫得如最初一般緊密。
窗戶紙薄,寒氣涼涼鑽進來。他抱緊我問:「冷不冷?」
我笑:「長安更冷。」
他也笑,伸手撫著我豐盈的長發,說:「莫離,我有件重要的事,這些日子已在心裡想了千百遍。如今你也來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現在就同你提。」
「什麼?」我抬起臉,借著昏暝的夜色看他。
他說:「我要娶你為妻。我非常想娶你為妻。」
我心中一暖。在經過這麼多事之後,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鮮血之後,他還願意娶我為妻。我已不願再跟他分離。哪怕他以後還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我垂目問:「公子還願娶我?」
他說:「這麼多年,我的想法都沒有變過。能娶你為妻,是我覺得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我低頭撫著他光滑的胸膛,輕輕說:「好。」
他喜上眉梢:「你總算願意了?」
「我只想長久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願有那錐心刺骨的冷漠和分離。
他欣慰一笑,說:「我已知道你家在哪裡。我打聽過,你阿母幾年前去世了,如今當家的大概是你的庶母藍氏。你阿父現在是十五班尚書左僕射,如今鄒家只有兩個庶子,一個是二班公府祭酒,一個是三班公車令。你先回去認了父母,我擇日上門提親。」
沒想到阿母已經不在了。我出事時家中只有一個大兄鄒榛。想是後來庶母又生了一個兒子。鄒榛比我大四歲,小時候從來不愛同我一起玩耍。
說來奇怪,聽說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淚來。在記憶里,那已經是一個雖然慈愛,但已經非常模糊的影子。
心裡卻另有為難:「他們還願不願認我……」那樣大的門楣,怎麼願意認一個曾經誤入風塵的女兒。
他知道我的心思,撫著我的頭髮:「他們不知道的。你被迫離家多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建康,也該回去認親,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裡的嫡長女,該風光出嫁。」
我的心裡泛起一陣柔柔的瀾漪。他不願我再因為出身受人羞辱。他為我想得那麼多,那麼遠。我還有什麼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鄒氏嫡長女的身份嫁給他,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第二日一早,我被賀樓齊送到鄒府門口。站在那朱門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時,這裡面還花團錦簇。現下母親已不在,庶兄弟如今還是最末流的閑職小官,想來也不長進。這門裡又是何等樣光景呢?
賀樓齊上前敲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僕從前來開門,見了我們,客氣地欠了欠身子問:「兩位找誰?」
這年輕的僕人我沒有見過。我向他欠身行了個禮,問:「請問府上鄒公在嗎?」
僕人笑著說:「我家主人在官衙里還沒回來呢。不知娘子是哪位?」
我一猶豫,又問:「那陸管家在嗎?」
小時候陸管家最疼愛我,常抱著我去街上買糖吃。他或許認得出我。
那僕人一愣,說:「我家管家是姓蔡的。」他略一沉吟,又說:「哦,娘子說的是之前那位管家吧。他前年生了一場大病,已經去了。」
啊,竟連陸管家都不在了。真是一去經年,物是人非。
那僕人好生奇怪,皺著眉頭問:「娘子可是我家主人的舊友?怎麼認得陸管家?」
我尤不甘心,追問:「那麼老鄒公呢?」
僕人說:「老主人在家,但是正在病中,恐怕不方便見客。娘子不妨留下姓名,等主人回來小的好通報,也好給娘子迴音。」
祖父還在!我激動得一把拉住他:「請你現在就往老鄒公跟前傳個話,就說……就說明音回來了。」
那僕人疑惑地看著我,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大叫:「莫非你是明音女郎?!」
我欣喜萬分:「小郎君知道我?」
那僕人一個勁點頭:「知道知道!老主人總提起你,前兩天在病中還喃喃念叨呢!快請隨我進來!」
他領著我快步走在前面,直是腳下生風地小跑起來,一路大聲喊著:「老郎主②!老郎主!明音女郎回來啦!」
我跟在後面,聽得內室里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說:「什麼?明音?」
我跑進去,一頭跪在他面前,淚已落下。磕一個響頭,喚道:「祖父!」
那榻上卧著一個垂垂老者,鬚髮盡白,眼珠渾濁。他掙扎著從榻上做起來,探下身覷著眼睛看我,口中含糊不清地問:「明音?真的是明音?」
我哭著又俯下身去磕了一個頭,哭著說:「是不孝的孫女明音回來了!」
說著擼起自己的衣袖。
在我的左臂內側,離手腕約三寸的地方,有一塊圓形的胎記。
祖父對著那胎記看了半天,頓時嚎啕出聲:「明音啊!這麼多年你去了哪裡呀!!你祖母和你的阿母都已經不在啦!!太遲啦!!」
他彷彿立刻有了精神一般,竟吩咐僕從給他著好衣裳,從榻上起身,又一一吩咐道:「快去官署通知老爺,再著人到外面把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找回來!明音回來了!」
他無比歡喜,佝僂著背拉著我的手到庭院廊下,指著那些尚在開放的菊花說:「你看,你看,菊花,都還在哪!我讓他們用心侍弄,我的明音,最喜歡菊花,是不是?」又回頭看著我,無限傷感地說:「你那隻花子,自從你不見了,他也跟著你不見了。一定去找你去了!找不到啦!」
花子是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那隻黃白相間的貓。沒想到,貓也如此有情。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過來,語氣中似有慍怒:「明音回來了?怎麼會呢?不是騙子吧?」
我回過頭去一看。雖十幾年未見,容貌有了很多改變,但我還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庶母藍氏。如今說話聲音都大了很多呢。
我低頭向她行禮:「阿姨③,多年不見了。」
她走到近前,那雙眼睛里露出嫌惡的目光,說:「真是明音嗎?我完全認不出來了呢。」
祖父在一旁哼了一聲:「你何曾關心過她?」
藍氏被祖父一說,立刻噤了聲,訕訕道:「即是大人公④認得明音,我便讓人去收拾出一間好屋子來。」說著轉身便走了。
祖父見她走遠了,說:「別理她。你母親不在了,她就整日拿大!」
拉著我在廊下坐下,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歷。我只得簡單敘述,被人拐賣,幾經輾轉,賣到一個大戶人家做侍女,後來因緣巧合,被獨孤公子贖了出來。
祖父努力睜著眼睛,問:「獨孤信?是如今客居在建康的那個西魏的鮮卑將軍嗎?」
「是。」我指著賀樓齊,「這就是他的侍衛,護送我回來的。」
「好。」祖父點點頭,「他對我家有大恩德,我要好好謝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他救了我的明音啊……」
說了一會兒話,父親和兩個兄弟也都被家僕尋回來了。父親拉著我看了一會兒,又看了我手臂上的胎記,說:「沒錯,是明音。」
鄒榛卻說:「憑著一塊胎記就確定是明音妹妹了?須知這天下有胎記的女子何止千萬。」
他的弟弟也幫腔說:「就是,別是個騙子吧。看著祖父年邁,老眼昏花,爹⑤又思女心切,想來騙些好處。」
他叫鄒椿,便是庶母所生的第二個兒子。
祖父怒道:「胡說八道!榛兒從前不與明音親近,當然不記得她的樣貌。椿兒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這時藍氏走過來,恭敬地說:「大人公,飯都備好了。大家入席吧。」
說著瞟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晚飯後,祖父和父親尤拉著我絮叨多年的舊事。聽說奶娘在秦淮河邊丟了我,又悔又懼,第二天就懸樑了。
父親說:「那獨孤信是個忠義之士。主上很賞識他,一直想留下他為朝廷效力,封賞了幾次,他堅辭不受,說必要回到北朝去。你這些年就是一直跟著他嗎?」
我聽父親說起這話,便離了座位跪倒在地,懇切說道:「祖父,爹,獨孤公子與我有再造之恩。而且我們情投意合。如今他有意上門提親,娶我為妻。請祖父和爹允了這門婚事。」
祖父和父親面面相覷,半晌,父親說:「你可知道,今日朝上接到長安的國書,不日又將有使者前來,同皇上商討獨孤信還朝的事情。他的心也不在建康,我看他終歸是要回去的。你剛回家,也要跟他一起再回北邊嗎?」
我低頭不語。
父親見我這樣,嘆了一聲:」罷了,為父無緣看著你長大,但能親手操辦,送你出閣,也不枉我們父女一場。」
祖父亦在一旁沉沉地嘆了口氣,跟著說道:「女兒總是要嫁人的。遠是遠了點,但獨孤郎是個出類拔萃的丈夫,又對你有情有義,明音也算有福氣。」
這時鄒椿走進來,笑著說:「我當怎麼憑空冒出個阿姊,原來是要嫁人了,來要嫁妝的。」
父親臉色一沉,喝道:「住口!你胡說什麼?!」
祖父也氣極,罵道:「豎子!我鄒家就要敗在你們兄弟手上!你阿姊在北朝流離多年,受盡苦楚。你們作為兄弟,有沒有心疼過她?!她就是回來要嫁妝的又如何?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孩,又是嫡出,我鄒氏難道就不應該風風光光地嫁女兒出閣?!」
說著劇烈地咳嗽了一陣。
我連忙扶住他:「祖父別生阿椿的氣。阿椿還小。」
祖父依舊罵道:「小?他吃喝嫖賭哪樣不會?光不會好好念書!於仕途也不知長進!我鄒氏家門不幸啊!」
鄒椿斜著眼睛哼聲對我道:「誰要你替我求情了?我可不認你這個阿姊!也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騙子!」
說罷一轉頭出去了。
父親有些尷尬,對我說:「藍氏無能,你母親去后,家裡就沒人好好管教孩子了。竟長成了這樣!」又想起一事,說:「對了,你母親已經去了五年了,你這兩日去墓上看看她,給她燒個香。也讓她知道,你回來了。」
父親提到母親依舊黯然神傷。他對母親還是有情的。
註解:
①大同:南朝梁武帝年號。因此時主人公在建康,故用梁朝年號,非筆誤。下同
②郎主:魏晉時下人對主人的稱呼。《宋書.王弘傳》:奴客與符伍交接,有所藏蔽,可以得知,是以罪及奴客。自是客身犯愆,非代【郎主】受罪也。如其無奴,則不應坐。
③當時管庶母叫「阿姨」。《南史蕭子懋傳》:晉安王子懋字雲昌,武帝第七子也。年七歲時,母阮淑媛嘗病危篤,請僧行道。有獻蓮華供佛者,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子懋流涕禮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勝,願諸佛令華竟齋不萎。」七日齋畢,華更鮮紅,視罌中稍有根須,當世稱其孝感。
④大人公:南北朝時期稱呼公公為「大人公」。《顏氏家訓》: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又疑「丈」當作「大」,北間風俗,婦呼舅為【大人公】。
⑤爹:南朝稱父親為「爹」。《南史.蕭憺傳》:人歌曰:「始興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時復來哺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