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春
宇文泰出去了,我便獨自到小花園裡坐著。過了一會兒,見姚氏帶著毓兒過來了。
毓兒見了我,又是極謹慎地行了個禮:「阿母好。」
我也許久不見這孩子了,便笑著對他說:「是毓兒啊,過來讓我看看。」
他走過來。我逗著他玩了一會兒,他才怯生生地說:「你不是姨母么?」
我一怔。
一旁的姚氏連忙說:「什麼姨母啊,姨母現在是阿父的妻子,就是你的阿母啦。」
毓兒年小,還不懂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抬起頭,仍舊疑惑地問姚氏:「為什麼姨母變成阿母了?她不是金羅的阿母么?」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了,只得笑笑,大概臉色很尷尬。
姚氏點著他的腦袋說:「你啊,小小年紀,這些七彎八拐的事情都被你記住了!她就是你的阿母,記住了?阿父回來可不能這麼去問他,阿父會生氣的。」
毓兒雖然不懂,但想必阿父生氣是件很可怕的事,他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我抬頭看著姚氏,她笑著看著我,似也有些尷尬。
一會兒,毓兒又攀在我膝上,問:「阿母,金羅妹妹呢?」
我還未回答,姚氏就說:「你想她了?」
他竟認真地點點頭,老氣橫秋地說:「金羅妹妹該長大一些了吧?」
姚氏笑得前俯後仰,罵道:「你這小子,剛會相思,便害相思啊!」
我也笑了,說:「金羅就快回長安了,等她回來了,讓阿姨帶你去看她。」
毓兒又問:「阿母不一起去嗎?」
我又一怔。
宇文泰怎麼會讓我去。那個宅子,我再也踏不進去了。
將來自會有新的女主人,在那宅子里招待女眷和孩童,抱著金羅和毓兒一起玩耍。
我怔怔坐著,心中苦澀難言,腦中千頭萬緒。
只聽姚氏罵道:「你怎麼那麼多問題?去那邊找乳母去!」
毓兒見姚氏真的動了怒,不敢言語,低頭跑開了。
姚氏這才在我對面坐下來,笑著說:「孩子年紀小,夫人別跟他計較。」
我若有所失,問:「姚阿姊如今也要喊我夫人嗎?」
她一愣,隨即尷尬地笑笑,說:「宇文泰那個人,最近於你的事情上成了個刺頭。我還是先不惹他吧。」
我低著頭,輕輕說:「我如今覺得好沒有面目見阿姊。」
她彷彿輕嘆了口氣,抓過我的手去,放在手心了拍了拍,說:「你寬心吧。其實,宇文泰對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我猛抬頭,正對上她溫柔憐愛的目光。她怎麼能早就知道?早到什麼時候?她怎麼能早就知道了卻不告訴我,眼睜睜看我掉下這個陷阱?
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一般,沉著而篤定地說:「他是我的夫君,他的想法,就是我的一切意志。」說得那麼坦然,沒有一絲愧疚。
啊,是了。他們是早有盟誓的伴侶,相伴多年,不僅有男女之情,宇文泰還一直把她當作知己。他們互相信任,也互相成全。
我黯然下去,又問:「阿姊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說:「他把我接到夏州之後。我見他娶了於氏,有些不忿,就問他,你當初只肯納我為妾,說妻位要留著,就是留給她呀!他說,他想娶為妻室的人已經成了獨孤信的女人,他不作他想了。娶於氏對他在夏州有利,所以他就娶了。」
「那時你沒了孩子,獨孤信又不在長安,是他讓我常去看看你,找你說說話。他怕你一個人傷心,把身子憋壞了。」
姚氏見我低頭沉默不語,語重心長地說:「明音,宇文泰多年來一直對你很有心。你如今也嫁給他了。這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的么?你要相信,你嫁的這個人,就是你命里的男人。」
命里的男人?我撇出一絲苦笑。我命里的男人是獨孤公子。永不會變。
我幽幽說:「命里的男人,是心裡的那個。」
我不需要掩飾什麼。既然她早就知道一切,那麼她也該早就知道,我心裡的男人是誰。
她嘆了口氣,笑了一下,說:「有些事,你自己慢慢體會吧。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到了四月間,聆音苑建成了。宇文泰領著我去看。
聆音苑是從相府拓出去的一間宅院,和相府連著,有單獨的正門,正廳,書房和內室,裡面亭台層疊,樓閣聳立,假山,水池,雖都是人工造景,卻渾然天成,植被蔥翠,茵潤蓊蔚。游廊,圓拱門都深得江南園林的妙處,一步一景,精緻雅淡。
宇文泰帶我去看,一邊在各處指點,一邊不時地問:「喜歡么?」
我不願拂了他的好意,便點頭輕聲應和。
走到後院庭院處,他指著那幾株去歲冬天始建時就從別處挪來新種上的銀杏,說:「我尤其喜愛秋天的銀杏。葉子變成金色,搖搖欲墜,像一隻只鈴鐺一樣。你試試天氣好的時候坐在樹下曬太陽,滿頭滿眼的金光晃啊晃的,什麼煩惱都不會有了。」
我一笑:「你也會有煩惱嗎?」
他聽了大概覺得有趣,低頭看著我,問:「我怎麼就沒有煩惱?」
「從前,我一直都以為你沒心沒肺。因為你總是笑著。後來才知道,你是心肺藏得太深,一般人看不到。」
他方才還快樂的表情陡然凝滯,片刻不說話,冷下聲音來,說:「不要這樣說我。」他伸手按在我頭上,眼望著前方,說:「你不就是我最大的煩惱。」
「是你非要把煩惱娶進門的!」我甩開他的手往別處走去。
他跟在後面,又朗朗笑起來:「我樂意。」
我走進書房,迎面就是一張五面摺疊琉璃屏風,半透明滲著淡淡的青藍色,最右面一片的右下角繪著湯湯洛水,洛水之上一個仕女飄然遠去,又回頭張望。仙風道骨,衣袂飄飄。往左是全篇《洛神賦》。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字字珠璣,文采煊然。
我微微一笑,說:「你不是看不上曹植么?」
他說:「這是聆音苑,都按你喜歡的放。」
他背著雙手,站在那屏風前隨口吟了幾句。
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閉目神思片刻,說:「嗯,甚美。」他側頭問我:「你可知洛神是誰么?」
我忍不住一笑,說:「後世都說,是文帝的皇后甄氏。」
他哈哈一笑,說:「非也。後世所傳子建與甄氏有情,我認為是謬傳。」
「那你以為是誰?」
他笑嘻嘻搖頭晃腦道:「我覺得,那就是洛水之靈。我也曾數次逡巡於洛水之上,希望一睹其芳顏。」
「那你看到了么?」我好奇。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情思雅緻,去洛水之上追尋宓妃的仙蹤。
他伸手擋住我的眼睛,輕輕說:「我看到了你。」
我心狠狠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警惕地看著他。
他無奈地一笑,說:「看你這表情,好像我欺負你了一樣。」他抬步往外走,邊走邊說:「來看看內室吧。」
一進內室,又是一件三折琉璃屏風,上面畫了一個臨窗對鏡貼鈿的仕女,題著曹植的《南國有佳人》。
那字體鐵畫銀鉤,鸞舞蛇驚,運筆遒勁有力而又於收筆處顯出幾分瀟洒飄逸的韻致。卻不似前代大家所寫。我問他:「這是誰的墨寶?」
他頗為自得地端詳著那屏風,笑著問:「寫得怎麼樣?」
看他面露三分得意,心裡已猜到八成是他自己寫的。我從未見過他寫字,此時還是有些詫異。都說字如其人,這字跟我一向認為的他卻有幾分出入。
倒是獨孤公子的字寫得縱橫自然,落紙雲煙,像他本人一樣。
連忙打斷自己的思緒,抬頭白了宇文泰一眼,故意慢悠悠說:「畫蚓塗鴉的,也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
他抬頭朗聲大笑,說:「你這小心眼的女子,竟一點溢美之詞都不肯給我。」他低下頭,伸手一點我的鼻尖,說:「又聰明,心眼又小。誰家能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我轉過身不理他,兀自走到屏風后。一側的一席之地上置著一張矮几,上面放著妝奩和鏡台。
在另一側,架了兩層矮矮的台階,上面輕紗幔帳,圍著一張海一樣大的床。一眼看過去彷彿無邊無際。
宇文泰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此時在我耳邊輕輕說:「喜歡么?」
我渾身一凜,連忙回過身去。——
他守株待兔,一下吻到了我的唇。
我連忙向後退去,卻絆到了身後的台階。已是直直倒下。
他伸手攬過我的腰,往上一提,我只覺一暈,已在他懷中。
他看著我,不動,亦無表情,手下亦不松。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神思混亂。好容易屏氣凝神,說:「放開我。」
他輕啟薄唇,神情魅惑,說:「宓妃在懷,如何能放?」
我惱羞成怒,用力將他一推。
哪知竟輕鬆掙脫了。
——他竟這樣戲弄我!
我鬢髮散亂,惱著臉色看著他。他竟哈哈大笑。
我倍覺屈辱,忍不住噙了眼淚在眼中。他見了,哄著似地說:「還哭了?跟你鬧著玩兒的。看你……」
說著拉過我,從懷裡摸出塊帕子要給我擦眼淚。
我惱怒地去推他的手,卻見他手中的帕子有些眼熟,好像是我從前用的。
他見我看那塊帕子,連忙要收起來。我一把搶過來,展開一看,確實是我的帕子,那角上我還綉了個離字。
「你怎麼會有這個?」
他一翻白眼:「你還真不把我當回事。可不是你給的么?」
「我……我何時給過你帕子?」這種定情相思之物,怎麼會給他?
他伸手一指自己的眉毛。
啊,我想起來了。是那日他摔壞了臉,我拿著幫他擦血的。他竟洗乾淨了,這些年一直帶在身上。細看,也已用舊了。
一時捏著那帕子,也不知是收回還是還給他,竟站著無語。
他一把拿過去,說:「是你扔在地上,我給撿回來的,就是我的了。如今你看著我把它洗乾淨了,又想要回去了?」
我一跺腳:「我才不要!都已經扔掉了的!」
他見我又急又惱的樣子,噗嗤笑了出來,說:「小女兒之態。」
送他出門的時候,他突然說:「對了,你如今住進了聆音苑,又封了一品外命婦,下個月就是你生日了,我會讓滿朝文武的妻室都來給你祝壽。」
「不用了,何必那麼鋪張……」
他伸手撘在我的肩上,輕輕一捏,神色莫名詭黠,說:「你需要這場生日宴會的。」
彷彿話裡有話。我不再多問,看著他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