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夏
轉眼到了五月十二。這天全府上下張燈結綵,極盡奢華。聆音苑更是披紅挂彩,各種玉盤金器琉璃燈盞將聆音苑裡裡外外裝點得光華奪目。
宇文泰本是簡樸不喜奢靡的人,只是為了讓我高興,也樂於讓他人知道他對我的愛寵。
上一次這樣隆重地過生日還是及笄那年。轉眼都快十年了。這十年間,幾番輾轉,我都幹了些什麼?身心俱創,懶度殘生。
聽姚氏說,宇文泰給長安城裡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員家中都發了帖子,邀請女眷前來壽宴。
那日他似乎言外有意,也不知這般大張旗鼓地要幹些什麼。
這晚已近月半,月光皎潔清泠。剛過端午,有些悶熱,我讓人搬了張小榻在銀杏樹下,斜靠著納涼。
抬頭看去,那銀杏樹葉隨風輕擺,晃得那月光也搖搖晃晃。晃在地上,晃在不遠處的一汪池水之上,粼粼閃光。
我從頸間取出那顆菩提子,輕輕摩挲著。當日他將它掛在我的頸間,說,百事順遂,千愁得解。如今什麼也解不得,纏繞著的儘是憂愁。
我一如萬千苦海眾生,多情自困。這大德誦經加持過的菩提子整日摸在手中也未能幫我超脫一分一毫,儘是涼涼的嘲弄。平凡血肉的人生,在這苦海紅塵中盡情翻滾,慾念糾纏,萬劫不復。
開始時千般歡心,萬種柔情,怎麼到了要了結時,就這麼難,不想,不願,也不能。
當日縱身跳下情海,不過想和他相愛糾纏,生死不論。哪想到誤摻了另一個人進來,亂了一切方寸。
思緒正如輕絮亂飛,眉生快步走進來,對我說:「夫人,眾女眷都到齊了,等著夫人去宴廳呢。」
我懨懨起身,讓她幫我把頭髮再盤弄一下,然後理了理衣衿,走出去。
走過曲折的游廊,見宇文泰身邊的近侍迎面匆匆走來,手中捧著一柄劍。
他走到跟前,將劍奉上,說:「這是丞相特意囑咐轉呈夫人的。丞相說,今夜生殺予奪,盡在夫人劍下。」
我一愣,不解其意。但還是伸手接過劍來。這劍長約兩尺三寸,純銅的劍柄,刻著蓮花瓣,青色的穗子掛在下面悠悠蕩著。黃銅色劍鞘上鑲著藍綠翠羽。拔出劍來看,那劍鋒凌凌一片青光。
他是何意?
但既是特意遣人來給我,自是有他的意思。他是那樣一個人,凡事不多解釋,一切盡在他胸中。事到臨頭,自然水到渠成。
我收起劍,交給身後的眉生,繼續往宴廳走去。
宴廳中燈火璀然,靜穆一片。我走進去,一眾妝飾華彩的女眷皆離座俯身,聲成一片:「拜見夫人。」
我一直走到正中的上座,落座,說:「諸位辛苦了,都入席吧。」
我一一掃過那些服飾華美的女子。年紀參差不一。老的兩鬢斑白,少的青春正盛不過十幾光景。大約有些是糟糠之妻,有些後來居上。
此時她們坐直了身子,也都紛紛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熱,還有不屑。
咦,有一個似乎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她高高墊著弊髻,插白玉釵金步搖。穿著對襟大袖襦裙,白衣緋裳,胸前掛著一串珍珠鏈,一顆顆滾圓。在燭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還似初見那晚。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她,從不曾從她身上溜走分毫。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園中,她說,先謀得一個位子,再徐徐圖之。看來賀拔勝正妻之位,她還真的圖上了。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飾,雖珠玉燦燦,環珮鐺鐺,卻不過是華貴的服裳,不是命婦的品服。她還未被封命婦。
我招手喚過眉生,小聲對她說:「帶幾個人去打聽一下,賀拔勝之前的妻子是被遣出了,還是過世了。」
眉生會意,匆匆去了。
我看著徐氏。她也看著我,認出了我,目光訝異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幾分鄙夷。
必是在想,也不過是追富逐貴的女子,撇下旅居建康杳無歸期的情人,轉投當朝權臣的懷抱。
她亦有資格來鄙夷我了。
還未開席,外面小廝拉長了聲音:「丞相到——」
宇文泰著玄色右衽寬袖正裝,戴著烏色小冠,步履沉穩地走進來,目不斜視,直走到上座,在我身邊坐下。
他特意來為我撐這場面,向眾人昭示對我的愛重。用心良苦。
一眾女眷又離席跪拜。
他似是心情很好,笑著說:「都起來吧。感謝各位女眷肯賞光前來為荊室祝壽。」
我輕聲對他說:「你怎麼來了?」
他說:「我過來看看。」目光掃過一眾俯身低頭的女眷,一個個正裝儼然,眉目低斂,似是很滿意地一笑。又掃了一眼擱在身後劍架上的那柄劍,轉頭看著我,目光有深意,輕聲說:「東西給你了,你看著辦吧。不用操心其他的事。」
方知他特意贈劍的意思。
那日在興關街上,他面色黑沉,話說得一字一句:「我會讓你都還給她。」
徐氏抬頭見到宇文泰,當下臉色一變。
她大概是第一次見到當朝丞相。她大概也記起了那日興關街上,站在我身後的那個敞領辮髮的被她輕鄙過的鮮卑人。
宇文泰特意來這一趟,要讓徐氏惶恐不安,不讓我先輸了氣勢。
他滿面春風興緻極好,又同我隨意說了幾句話,站起身說:「寡人①就不在這裡打擾你們的興緻了。你們盡興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你們少給她酒喝,她不善飲酒。」
席間又是觥籌交錯,一群女人到了一起,無非各自閑話家常,說說家中孩兒妻妾諸事,也都各自盡歡。
席過半場,那徐氏在一眾命婦給我敬過酒之後,搶先端著酒盞上來,盈盈一拜,嬌著聲音說:「妾恭祝夫人青春永駐,福壽延年。」
我看著她,沒有端酒。
徐氏抬起頭,挑釁地說:「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嗎?」
我低低一笑,說:「確實看不上。」
已是雙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繼續虛與委蛇。
徐氏臉色一白,低著聲音惱道:「阿鄒,你以為如今你便高貴了么?前幾日還是獨孤信的逆鱗,今日搖身一變,又成了宇文泰的至愛。輾轉於不同男人的身下,對你來說果然很容易的事啊。」
她是如此在意「逆鱗」這個詞,反覆提起,念念不忘。
這挑釁勾起我滿腔怒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機算盡,將秋彤安排進來,如今我和獨孤公子已是夫妻,膝下還有一個已經三歲的兒子。庭院深深,歲月和暖。
一塊石子打破一汪秋水。
一團烏墨潑上素白紈扇。
劍裂完璧,靜海揚波。
若不是她!
我的心狠狠一沉,墜得全身發痛——
若不是她,我今日怎會坐在這聆音苑的宴廳上,享盡世間繁華。
徐氏見我低頭不語,以為戳中我的心事,得意地說:「如今只剩秋彤在他後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什麼都得不到。」
她還不知道。
可見昔日她們姐妹感情果然並不親密。秋彤已許久沒有消息,她竟一點沒有疑心。
我抬眼看她,冷冷說:「秋彤已經死了。我親手殺了她。」
她臉色陡然一變,向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說:「你竟如此狠毒。」
我狠毒?
對,那日大雨滂沱,我手仞仇人。確是一場毒辣辣的快意恩仇。
我笑一笑,說:「對,我用一把劍,刺穿了她的心。」
她臉色陡然慘白,正要開口說什麼,眉生和帶去的幾個侍從匆匆進來。
眉生跪在下面,說:「稟夫人,已經查清楚了。賀拔將軍的正妻賀蘭氏於四個月前的一天深夜突發怪疾暴斃而亡。」
席間安靜了下來。眾女眷都停下手中的杯盞,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何以在這樣的場合,提起這麼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
我一一掃過眾人的臉。有人詫異,有人疑惑,有人驚惶。
突發怪疾?
還有多少污爛的事情,藏在這雲香鬢影之中?
我心中突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為恨,手刃了獨孤公子的妾么?
自己都已做下污爛的事情,卻坐在這裡,衣冠嚴整道貌岸然地問罪於他人。
面前的徐氏陡然變了臉色。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妙的臉,連惶恐慌張的時候,都那麼美。
我冷笑了一下,問:「何為怪疾?」
眉生接著說:「現在有賀蘭氏昔日的乳母馮氏願為證人,指證徐氏毒殺賀蘭氏。」
我勝券在握,滿心躊躇,說:「馮氏何在?」
從外面顫顫走進來一個五六十的老嫗,跪下說:「奴婢是馮氏。賀蘭氏是奴婢從小帶大,嫁到賀拔氏家中奴婢也一直相隨。她——」她抬起身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齒地說:「自從賀拔將軍納她為妾,她整日在賀拔將軍面前挑撥離間,屢屢要賀拔將軍將我家娘子遣出,扶她為正妻。賀拔將軍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徐氏厲聲喝罵:「你住口!你胡說!你攀誣主母!」
馮氏不理她,繼續說:「那幾日我家娘子染了風寒,卧床歇息。她在晚飯後拿了葯來,說是求了名醫的良藥。我跟娘子說不要吃她的東西,娘子不聽,被她哄得喝下。當夜並未見怎樣,我家娘子只是覺得更加不適。後來幾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連喝了幾天那葯……」說到此處,馮氏顏面失語,只見那瘦削的肩膀不停抖動。
「然後呢?」我冷冷追問。
那徐氏卻萬分惶恐,尖聲叫道:「那葯確是我求了名醫的!你怎可藉此嫁禍給我?!」
馮氏聽了,嚯地抬起臉怒視著她,將手一指:「毒婦!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葯之後,在一天夜裡暴斃的!你一直覬覦正妻的地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那衰老的身軀因為激動不停地抖動,如風中殘燭。
徐氏尖叫道:「你胡說!不是!」她回頭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叫:「不是!不是我!」
我冷冷看著她。甩開她的手。
馮氏將臉轉向我,接著說:「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進去服侍娘子吃藥。那幾日娘子吃了徐氏送來的葯並不見好,反而精神每況愈下。我正想勸她不要再喝了。哪曉得進去之後,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時,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頸間抓滿了血痕!!夜半無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放聲大哭。
養育一場,確是情真。
註釋:
①寡人:南北朝有地位的男子自稱「寡人」。《宋書臧質傳》:質答書曰:「省示,具悉奸懷。爾自恃四腳,屢犯國疆,諸如此事,不可具說。……【寡人】受命相滅,期之白登,師行未遠,爾自送死,豈容復令生全,饗有桑乾哉!但爾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殺爾,爾由我而死。爾若有幸,得為亂兵所殺。(臧質給拓跋燾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