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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夏

  下面的女眷皆白了臉色,有的人在小聲議論著。


  我問:「賀蘭氏橫死,你家將軍沒有過問么?」


  馮氏說:「徐氏在府中一向蠻橫拿大,僕從皆懼怕她。在將軍回來之前,她已令人將我家女郎洗盡口鼻擦洗乾淨了。賀拔將軍便沒有多問,直接往娘家報了病死。徐氏還威脅我,若我跟將軍多一句嘴,就要加害我在家鄉的家人。」


  「一派胡言!」徐氏回頭瞪著我,說:「阿鄒,你這毒婦!你是故意的!你早有準備!你蠱惑著宇文泰安排這壽宴,就是要毀了我!」


  毀了你?我輕輕一笑,心頭細細流過無法遏制的疼痛,似利刃戳進,再緩緩滑過。一路痛不可遏,鮮血淋漓。


  我低頭說:「不,徐氏,你已毀了我了。」


  陡然怒火焚身,恨意翻湧,我一躍而起,大喝:「將毒殺主母的徐氏拿下!」


  徐氏大笑出聲:「阿鄒,你這毒婦,你心裡恨我,你要報復我!」她甩開上前的侍衛,踉蹌兩步,走入席間,對著四周女眷大聲說:「這位當朝丞相的夫人,你們知道她是什麼人嗎?我來告訴你們,她昔日是定州城的娼/妓,獨孤信的情婦!她還曾因妒殺了我的親妹子!」


  一旁一個侍衛聽了,大步過去扯住她,左右開弓給了她兩個耳光,喝道:「大膽!我家主母是洛陽鄒氏嫡女,梁主親封的平樂郡君!當朝丞相的嫡妻,至尊御封的一品命婦!豈容你隨便攀誣!」


  徐氏吃了兩個耳光,又愣了。


  我冷冷一笑。連對手都沒有打聽清楚,就敢胡亂叫罵。


  徐氏已理智盡喪,推開那侍衛豁出去地繼續大罵:「宇文泰又是什麼東西?!他毒殺先帝獨攬朝政!妄圖篡位的佞臣賊子!不過是武川鄉下出來的一介武夫,靠著投機奪了權力!他騙得了天下蒼生卻騙不過我!!」


  侍衛聽了,上前扯住她又要打下去。我抬頭制止,讓她繼續說下去。


  此刻的我心中無比興奮,甚至激動得渾身顫抖。她每多罵一句,都是在往死路上多踏一步。當眾說出這些話來,哪怕宇文泰和我不追究,賀拔勝豈敢再把她放在家裡?

  她頭髮散亂,釵環盡落。此刻咬牙切齒,雙目通紅,已一腳踏上了黃泉路——


  那纖縴手指指著我高聲叫罵:「阿鄒!你這不要臉的娼/婦!什麼洛陽鄒氏平樂郡君!你和宇文泰是一路貨色,一樣的虛偽歹毒!那日興關街上,我親眼見你們並肩而行,狎笑調情!你們早就勾搭在一起,行苟且之事了!」


  我霍地起身。夠了。說到這裡已經夠了。


  轉身取過身後的劍,咣鐺一聲扔在她面前。


  劍鞘上的翠羽在滿堂燭光下泛著詭異狡詐的光澤。


  她一凜,停住了叫罵。


  原來叫罵也會惹來殺身之禍呀。


  我站在高高的階上,居高臨下冷冷睥睨著她。她真是美艷無雙,絕代風華,那洛水之上的宓妃比她又怎樣呢?她若德行無虧,該是有一段被夫君寵愛的美滿人生。


  可是慾海翻滾,終被淹沒了。


  我的人生,也被她毀滅了。


  我說:「毒殺主母已是死罪,按律當梟首張屍三日。更何況你還當眾侮辱命官命婦。想保留點尊嚴的話,你就自裁吧。否則將你交給秋官大司寇細細審問,恐怕你想死也沒那麼容易了。」


  四下里一片死寂。一眾女眷皆伏身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從閨閣養大直接送進另一個深宅的女子,錦衣玉食,仆婢成群,整日關心的也不過是東鋪的脂粉西鋪的煙羅。幾時見過這樣的場面,冷鋒出鞘,血濺三尺。


  徐氏跌坐在地上,看著面前那劍愣了半晌。臨行出門前也是細心裝扮,踏上馬車時也是蓮步款款。


  也不過就是一場爭奇鬥妍的宴席吧。該是像以往一樣,艷壓群芳,昂頭而回。


  怎麼會想到就此一去不回,魂斷黃泉。


  「我……我不要死……」她喃喃低語,「我不要死……」


  侍衛在一旁喝道:「徐氏,你如若不想連累家人,你就自裁謝罪吧。」


  徐氏突然大哭出聲,慌手慌腳爬到階下,哭著對我求道:「夫人饒恕我吧!我不想死!」


  此時我牙根緊咬,多想擎劍在手,親手殺了她。鋒利的劍鋒穿過她的身體,濺我滿臉熱血。


  可我亦是不能了。


  我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滾滿了淚水,嬌艷的嘴唇因為恐懼而不停地顫抖,突然覺得神思倦怠,連眼前這復仇的一刻,也沒了快意的感覺。幾曾想多少午夜夢回時分,心心念念想取她性命,報仇雪恨。


  只剩興味索然。


  我苦笑一聲,輕輕說:「徐氏,我何曾想要你死?」


  她死了又怎樣?什麼都回不去了。我,獨孤公子,孩子,愛情,婚姻,誓言……什麼都回不去了。她死了,能換得回什麼?

  突然又怒火攻心。一股恨意直衝發梢。


  不!事到臨頭,我怎能泄了意氣!


  死又怎樣?她給我的傷害,她百身難贖!!


  我一躍起身,一腳將她踢了下去,冷冷道:「你毒殺賀蘭氏之時,可曾想到會有今日?」


  徐氏跌在地上,披髮赤足。她一閉眼,一咬牙,背水一戰,破釜沉舟——


  伸手拔出地上的劍,直向我刺來!


  「阿鄒!你同我一起死!!」


  突如其來,我呆立不動。


  她竟這樣恨我。她並不愛獨孤公子,她還一手毀了我的人生和愛情,她竟還要這樣恨我。


  我是何時,在何地,因何事,遭她如此怨恨?


  到底是什麼,令她如此怨妒和瘋狂?

  一柄長劍穿胸而過。染血的劍鋒,發出耀眼刺目的紅光。——


  她面色瞬間如宣紙一般白。口角流下血來,彷彿那面上的血都從口中流了出來,越流越多。流在衣衿上,裙上,腳上,地上。


  儘是血色。


  周圍的女眷一片驚嚇尖叫之聲。


  侍衛已拔劍,將她刺穿。


  她死死看著我,手中劍已鏘然落地。她伸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衿,怨毒地看著我,表情中有一絲快樂,輕輕說:「至少,你到死,也再得不到獨孤信了。」


  她軟軟倒在地上,慢慢閉上了眼。


  我看著她,那柔軟的身體再也不動了。她終於死了。


  她同她的妹妹一樣,流著鮮血,死在我的面前。


  這一場毫無意義的爭鬥,兩敗俱傷。


  我愣愣站著,看著她的屍體。


  是的,她說得沒錯,我至死,都失去他了。


  竟悲傷得連淚都落不下來。


  若是一場噩夢該多好。我哭著醒來,還能躲在獨孤公子懷裡,讓他幫我把眼淚擦盡,重把凌亂浮生再認真過一遍。


  都不是夢。


  片刻,宇文泰匆匆而來,見到這場面,只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把屍體抬回去,告訴賀拔勝,徐氏毒殺主母,又妄圖刺殺命婦,被當場剿殺。若賀拔勝有異議,讓他去秋官大司寇那裡申訴。」


  話說得擲地有聲,無人敢駁。


  遣了一眾女眷散去,空空的宴廳里只剩我們兩個了。


  他拾起地上的劍,問:「心裡快活些沒有?」


  我潸然淚下:「我要她死作什麼……我要的是……」


  可明明是我讓眉生帶人去查,明明是我將劍丟在她腳下,明明是我引得她不顧體面不顧後果地破口大罵。


  我分明從一開始就要置她於死地。


  宇文泰,他用盡心機,費心謀划,要我看權力的旖旎風姿。他扶我站在那頂端,看腳下俯倒一片。本是一樣的血肉之軀,可權力為我披掛無堅不摧的利刃和鎧甲。一切生殺,終於在我手中。


  有仇報仇。不必隱忍。


  這仇,我終於報了!


  我突然間覺得非常疲累,全身虛脫,兩腿發軟,再也站不住了——


  宇文泰一把扶住我,順勢將我攬進懷中。


  我沒有掙扎。這個時候,有個胸膛可以靠著,比什麼都好。我精疲力竭,胡亂抓靠。


  軟軟靠在他胸前,停不下眼淚。


  他靜靜地抱著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抬眼望著門外灑落一地的月光。這月光清亮,不辨喜怒。也不知方才那醜惡一幕,這月亮都看到了沒有——


  看到又怎樣。月亮本身就不可靠。時圓時缺,不夠堅定。


  心裡涼涼的,滿是絕望。


  仇已報了,我還能做些什麼?

  聽說女媧已補了情天,精衛已填了恨海。人間怎麼還會有這麼多愛恨,如漩渦般將人捲入,讓人無從逃脫,又欲罷不能。


  我本只想做一個尋常的女子,守在一個男子身邊,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雙妙人。


  人生在世幾十年,不過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著在死的那一刻,看最後是個什麼樣的結局。為了這最後一眼,拚命地等,拚命地熬。


  可這一生太長了。長得總讓人失去了耐性。


  「宇文泰,我覺得好累……」我輕輕說。


  他將我一把抱起,走進內室。我蜷在他懷中,感受他胸膛的起伏。我聽得到他的心跳聲,他的腳步聲,他心裡的聲音。


  都聲聲入耳。


  月光柔柔披在他的身上。他面色沉凝,一身銀輝。


  他將我放在那張海一樣大的床上,扯下幔帳。


  我睜著眼看他,神思恍惚。


  淚流到雙眼發痛,已心力交瘁。


  他在床沿坐下,將我的頭枕在他腿上,手指輕輕在我的長發間糾纏。


  我看著那窗外落進來鋪滿一地的月光,痴痴問:「到底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他低頭輕吻我的額角,說:「好好睡一覺吧。」


  我無所依傍,伸手抱住他的腿。神思恍惚。


  他似渾身一緊。


  「明音啊……明音……我許你一世無驚無苦,庭院蔥翠。你看我一看,可好?」他慢慢撫著我的肩膀,喃喃說。


  啊,我一直以為,我的名字是莫離……那麼莫離是誰?那個喚著莫離的男子是誰?


  這許我一世的男子又是誰?

  我看著那一地月光,腦中一片混亂,竟什麼都想不清楚了。


  在我十四歲的那晚,我遇到的,究竟是誰?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是誰的斑駁舊事?

  我在夢中喚著的,又是誰的名字?


  是誰如雪如霜,憑風而立?


  又是誰在暗處蟄伏,虎視眈眈?

  我在他的手中半夢半醒,低低哭泣。涼涼的淚滑進鬢角。


  他輕撫著我的頭髮,柔聲說:「明天……一切就都過去了……」


  啊,怎麼還有明天?


  這夜,把一切前塵過濾乾淨,等待曙色蒼茫。


  原來還有明天!


  ——晨光照進窗子,我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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