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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夏

  我仍舊枕在他的腿上。


  我撐起身,看著他。只覺得雙眼浮腫,幾乎要睜不動。


  同他從未如此親近,此時醒來只覺得赧然。


  他眼下一片青黑,似是一夜未睡。見著我,輕輕一笑,伸手將我鬢邊的亂髮理到耳後,說:「我的腿麻得沒知覺了。」


  我只覺羞得無地自容,小聲說:「那你推開我就是了。」


  他嘆了口氣,一邊搬動著自己的腿一邊說:「也不知你平日一個人是怎麼睡的。睡得那麼不安穩。就怕稍稍一動就把你驚醒了。」


  「那你睡一會兒吧。」


  他一笑,伸手一點我的鼻尖:「你以為我同你一樣,每日閑著無事?我要去宮裡了。你要是再不醒,我也只能喚醒你了。」


  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來,喚了侍女進來給他梳洗更衣。我也要起身,他回頭說:「你再睡一會兒吧。我看你昨晚睡得不好。」


  他洗漱一番,整理好衣冠,連早膳都沒用就匆匆去了。


  我問眉生:「我昨兒睡得不安穩?」


  眉生小聲說:「昨夜奴婢經過窗下,聽見夫人在夢中一邊抽泣,一邊喚著如願……」


  我心一顫,不自覺抓緊了床單。


  他竟聽我喚了一夜如願。


  我心慌意亂,像做了一件錯事一般忐忑。


  上午姚氏來了,一進門就說:「我聽說你昨晚把那個徐氏殺了?」


  我懨懨無神說:「阿姊不要再提了。」


  姚氏笑著說:「殺得好!就該殺!那種女人,連當家主母都敢毒殺,還有什麼歹毒的事做不出來?」


  她快人快語,從不在嘴上吃虧。


  我說「也不知賀拔勝會不會對宇文公子有所怨懟。怎麼說他也是太師。」


  她一笑:「他本來是不服氣阿泰。你想啊,本來是自己阿奴帳下的人,一下成了自己的上司。不過阿泰治了他幾次,他上個月跟著阿泰去打獵,已經當眾向阿泰表示臣服了。」


  我記得宇文泰曾說賀拔勝志大膽薄,原來是真的。


  姚氏笑嘻嘻地說:「你放心吧。宇文泰這個人,命好。求仁得仁。」她靠著我坐下,看著我說:「這不,本都是沒指望的事了,還不是把你娶回來了?」


  聽她提起這茬,我突然不知從何處躥起一股火氣,脫口而出:「阿姊為什麼不生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喜歡別的女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還要幫他說話?!」


  她愣了一愣,然後無奈地一笑:「他難道不也是你的丈夫嗎?宇文泰比你長十歲吧?你自己想一想,他從十歲開始就每天晚上夢到一個人,一直夢了十幾年,在這茫茫人海里四處尋她,心心念念無法忘懷,又眼睜睜看著那個夢中人在別人懷中躺了十年,還要生生壓抑著感情去成全。你從一生下來就牢牢抓住他的心了,我憑什麼生氣?明音,你公平一點吧,獨孤信對你的愛就是愛,宇文泰對你的愛就不是愛嗎?!」


  說到最後,她霍地站起身來,怒目而對。


  引得正在床邊打掃的兩個婢女急忙退了出去。


  姚氏從未有如此激動的語氣。她說這話時,彷彿她是宇文泰的影子,是他的魂靈。是他的欲言又止終於噴薄而出的另一面。


  她是那麼愛他。她愛他愛到了沒有自己的立場,沒有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朵葵花,太陽在哪裡,她就轉身將自己迎向哪裡。


  我呆住,不知該以何言相對。


  她轉身怒氣沖沖地離去。


  始終這樣直率,喜形皆露於色,不用費心揣度。


  難怪宇文泰喜歡她。


  剛過中午,宇文泰就回來了。大步走進來,直接往床上一躺,說:「困死了。我要睡一會兒。早上聽著那班大臣爭來爭去,差點睡著了。」


  我走過去,問:「不吃午飯么?」


  「晚點吧。我先睡一會兒。」他閉上眼。片刻,又睜開,看著我說:「過來。」


  我走到床前。


  他睜著眼圈烏青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不睡。


  我突然間有一陣莫名的心虛,小聲問:「昨夜……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他坐起身,看了我半晌,末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我能拿你怎麼辦?」


  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他執起我的手,說:「他有的,是你的心。可我有的,是時間。」


  呵,他已準備好,用漫長的歲月來消磨刻骨的愛戀。原來於情事中,這些陷入困頓的男女,無論多麼位高權重,都如此盲目而卑微。


  他伸出手指輕撫著我的嘴唇。我覺得慌亂。


  他要摧折我的意志,動搖我的決心。


  我在他的面前是那麼弱小。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再怎樣掙扎翻滾,都出不了他的股掌之間。


  我是獵物,他是獵人。他早早算定了一切,圈我入網,徐徐圖之。


  情是網,欲亦可織網。細細密密,無可逃遁。


  只是世人避諱,不願多談而已。


  而我,在春熙樓見過太多由欲生愛,或由愛生欲的風情艷事。


  驚覺上當,可為時已晚。


  這感覺令我驚恐,卻又莫名地銷魂蝕骨。我想掙扎,卻四肢僵硬,軟軟地癱在他的雙臂間。


  他說:「你曉得嗎?我們能做夫妻,是前生就註定的。三生石上,刻的是你我的名字。」


  三生石?不,那上面明明是……那金光一閃,那上面明明是如願……


  我一陣心驚肉跳,伸手推開他:「不,三生石上,不是你的名字……」


  他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又拉過我,說:「怎麼不是?」


  我脫口而出:「我見過!那上面刻的是……是……」


  他見我失魂落魄,噗嗤笑出聲,說:「你怎麼會見過?那三生石在地府裡頭,立於忘川之側。你怎麼會見過?又是什麼糊塗夢裡的?」


  對啊,我怎麼會見過?我是在哪裡見過……


  我恍恍惚惚,我是在哪裡見過?

  我一瞬間茫然,愣愣地看著他。那閃著金光的巨石明明如此真實地在眼前一閃而過,巨石上如願二字清晰而又分明。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夢?


  他拉著我,奇怪地說:「你瞧你,說些奇怪的話,驚得一頭的汗。」說著伸出衣袖幫我擦掉,又說:「我真的累壞了。我要睡了。你陪著我。」


  我定了定心神,見他躺下,幫他蓋好薄衾,在他身邊坐下。


  他拉著我的手說:「我醒來時,要看得到你。」


  我尤在心神不寧,胡亂點了點頭。


  等他醒來,已經日薄西山。他哎呀一聲,說:「我竟睡了那麼久?」見我還坐在床沿上,笑著說:「這麼聽話,真的一步都沒走開?」


  我局促地一笑,說:「走開了一小會兒。去吩咐他們給你做點心。」


  他笑,說:「做的什麼?」


  我起身吩咐眉生去把涼好的綠豆百合湯端來,說:「暑氣盛了,吃點這個好。」


  他坐在床上不肯下來:「喂我。」


  我白了他一眼:「這麼大人了,又沒生病,還要人喂么?」說著走到旁邊,把那玉盞往小几上一放:「自己愛吃不吃。」


  他呵呵一笑,乖乖起身,坐在小几旁吃起來。吃了兩口,說:「好甜!」


  「太甜了嗎?」我想起這湯是眉生做的,便說:「這是眉生做的。南邊人嗜甜。吃不得嗎?」


  他攪動著湯里的小銀勺,問:「你怎麼不給我做?」


  「下次吧。」我又白了他一眼。


  他吃完綠豆湯,拿巾子擦擦嘴,說:「我最近要開始整軍了。」


  「整軍?」我不懂。獨孤公子從前從不跟我說這些。


  他說:「高歡兵力強盛,連年進犯。永熙三年曾攻克潼關,進逼華陰;大統元年正月又攻潼關;大統二年三月,高歡襲取了夏州,不久又襲取靈州,今年正月,高歡領軍屯蒲阪,於黃河上架設浮橋,準備渡河攻潼關。我那時在建康匆匆見你一面,聽說他們屯軍蒲阪。本想在建康多羈留幾日,也只好匆匆回來。在我們婚禮之前,剛跟他們在小關打了一仗。」


  啊,這些事情我從不知道。我從不知道,他一直忙於應對東邊強勁的敵手,幾乎應接不暇。


  永熙三年到大統三年,我正和獨孤公子僵持,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鬱鬱寡歡。


  ——我們竟僵持了整整三年。


  「在小關打贏了?」我問。


  他一笑:「你夫君一向用兵如神。不僅大勝,連高歡的大將竇泰都被逼自殺了。」


  我想起姚氏說的,宇文泰,一向求仁得仁。


  不禁低頭一笑。也許是真的。他是被上天眷顧的。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繼續說:「西邊本就不比東邊物產豐饒,人煙稠密。我想著,若總是這樣被動,長此以往,我們堅持不了多久,早晚要被東邊吞併。當務之急,我要整頓兵馬,提高士氣,擴充軍隊。」


  我看著那空空的白玉盞里靜靜放著的小銀勺,問:「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他一愣,好像我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忽然又笑了,說:「你該知道自己的男人每天在幹些什麼。不然,怎麼了解他?」


  我抬頭看著他:「不是一向說,婦人不能干政么?」


  他白了我一眼,說:「我只是說給你聽,又不是讓你去擴軍。」


  聽他這樣說,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見我笑了,說:「我準備七月下旬集諸軍於咸陽,八月到潼關開始整兵。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咸陽?秦的舊都,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陽。西漢帝陵也都在那裡。經年久曠,如今不知荒成什麼樣子了。


  「阿房宮是在那附近嗎?」


  「大概四五十里路吧。你要想去的話我就命人送你過去。」


  我想了想,說:「算了。那宮殿,秦朝兩代皇帝建了那麼多年也沒建成,光勞民傷財,最後連帝國都垮了。有什麼可看的。」


  他笑眯眯看著我,說:「明音,我小看你了。」


  「什麼?」我不解。


  他說:「你這小婦人的胸中,竟還有天下的丘壑。」他仰頭咂咂嘴,滿意地說:「不愧是我宇文泰的妻子。」


  我不理他洋洋自得,說問:「你讀過鮑參軍的那首《擬行路難》第十五沒有?」


  「鮑參軍?鮑照嗎?年代很近吧?他寫什麼了?」


  我又白他一眼。他是不是只讀過曹孟德?


  我順手取過他面前那喝盡的玉盞中的小銀勺,輕輕敲著盞邊吟道:「君不見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萊。君不見阿房宮,寒雲澤雉棲其中。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長袖紛紛徒競世,非我昔時千金軀。隨酒逐樂任意去,莫令名嘆下黃壚。」


  他搖搖頭:「意氣消沉之語。不好。什麼千金軀,什麼下黃壚。堂堂一個士人,還不如三國時的一個武夫。」


  「誰?」


  「太史慈啊。」


  「他又說什麼了?」我直覺得好笑,不過一首詩,還這樣認真和我爭辯。


  他說:「他死時說,丈夫生世當帶七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這才是亂世中的大丈夫!也只有這樣的丈夫,才能平定亂世,立不朽之功勛。」


  我覺得有些無趣,悻悻說:「看你,我不過是說起阿房宮,念首詩給你聽罷了。還惹得你這樣認真。」


  他一笑,半嗔半喜,說:「你的夫君是個頂天立地的丈夫,聽不得這些消磨意志的話。——」他笑嘻嘻走到我身後,一把抱住我,又說:「要說,也要待天下平定之後。到那時,我同你隱逸林間,再不談國事,只論風月。隨酒逐樂,同下黃壚。」


  他正當盛年,意氣風發,野心勃勃。他怎麼會有想要隱逸的一天。可為了讓我高興,還是這樣說。反正還是幾十年後的事情,到時候又是個什麼景況,誰知道?總之是說出來大可不必負責的話。


  我聽他這樣說,心中又泛起難言的苦澀。獨孤公子有一天是要回來接我的。到那時,宇文泰又會怎樣?


  隨酒逐樂?我們三人的結局,會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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