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 秋
清晨醒來,他站在窗前,沉默地望著窗外蒼涼的園景。玫瑰色的霞光正照進屋子,越過他的肩膀,為他鑲著艷麗的輪廓,照在我的眼中。
如初遇那次,他在我的床邊守了一夜。
恍惚著,懷疑著,何以一夜之間,我又回到他的懷中。腦中恍恍惚惚,心中渺渺茫茫。
「公子。」我輕聲喚他。
他轉過身,微微一笑。純真得如一個少年郎。走過來在床邊坐下,又伸手來撥拉我鬢邊的頭髮,臉上無限喜悅,無限滿足。
「莫離,不要再擔驚受怕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這魂牽夢繞的人兒,他又完好地回來了。
我心中悵然,末了也對他一笑。這末世荒亂里,我們和死而復生的愛情一起相擁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無限凄楚,亦無限歡樂。
還是開口問他:「你的妻兒怎麼辦?」
上下一大家子靠著他才得以庇護。若他不在了,樹倒猢猻散,又將是怎樣的光景?他想過嗎?
他沉默一會兒,說:「便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吧。」
「他……他不會信的。」我猶猶豫豫。以他的睿智,怎麼不一眼看破這拙劣的伎倆。
「他不會傷害他們。」
我突然覺得愧疚。我們都在利用宇文泰。我們在敲詐他被歲月摧折后僅剩的一點慈悲。也許他心知肚明我們一起離去,心裡念著半生沉淪,就此放手也就罷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見到我的躑躅,復又抱緊我:「莫離,我只要有你。我已蹉跎大半生,沒有時間再去浪費了。」
我們的身體貼得那樣緊,卻隔著種種凄涼的故事,說不出來。
我是怎樣失給宇文泰的?我是怎樣為他生下兩個孩子?說不出來。
宇文覺,宇文邕。
我已許久沒有見過他們。我的孩子,是姓宇文的。
心中絞得難受。這一步走出去,我便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們趕著天光收拾了東西,又趁著傍晚進出城的人多的時候,便改名換姓地混出了晉陽。
我們準備一路南下到南梁去。聽說比建康更南的地方,東揚州,會稽,永嘉,都富庶繁華,安樂康泰。
公子說:「我們去會稽吧。當年楚霸王就是在那裡領著八千江東子弟起義抗秦。我想去那裡看一看。」
我掩著口輕笑:「公子不是看不上項籍的嗎?」
他嘆口氣,望著前方漫天遮蔽的雲霞,有些憂傷地說:「從前覺得他敗於劉邦,英雄氣短。可如今想來,他一生至少還有一個女人,願意和他同生共死。闖了一輩子,到最後,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匹馬。」
他轉頭看著我,伸手撫了撫胯下那匹馬。
那已不是蒼嵐了。蒼嵐從他出武川開始陪伴他,一人一馬,一同經歷了年少和蒼老。他說幾年前,蒼嵐病死了。
如今這匹馬是他在隴右期間從河套地區的商人那裡買來的烏孫馬,四肢強健,體格高大。渾身栗色,額頭上有一塊白章。因此獨孤公子給它取名叫夜白。
然而再怎麼好,都比不上蒼嵐。他已失去他的那匹馬。
迤邐行了幾日,就到了洛陽。
洛陽已不復當年的繁華景象。偌大的寬闊街道顯得空曠。街上來往的商販行人都面無表情,彷彿所有的精神都隨著之前那個時代的覆滅而蕩然無存。
我們昔年住的宅子,如今也荒廢了。朱門上的漆剝落得斑斑駁駁,半閉著,掛滿了蛛網。
見之不禁傷感。
他說:「你不是一直想回洛陽嗎?我們在這裡逗留幾日如何?」
我輕輕一笑:「好。」
於是他同賀樓齊二人將這間舊宅打掃出了幾個乾淨的房間,暫且住下。
深秋的寒夜,我獨自在窗戶漏風的卧室里入眠。恍惚間又回到永安二年,我們在這間卧室里纏綿。
永安二年,我們去晉陽見宇文泰。
永安二年,我陪伴他回武川。
永安二年,他離開洛陽去了荊州。
——永安二年的五月,他在這裡為我執禮及笄。
那時,我全身心地愛他,屬於他。
而如今,我背棄自己的夫君要同他私奔到他鄉。
閉上眼,心中激蕩著無以名狀的酸楚。命運戲弄著我們,不留情面。
這晚我夢見了宇文泰,夢見在潁川的最後一晚,火光四起、喊殺聲震天中,他將自己的鎧甲穿在我身上,狠狠地對我說:「明音,去潼關!」
啊,我心一顫。
我究竟是莫離,還是明音?
正不知所以,忽又身在一個黑暗空曠的大殿。我跪在殿前,上面端坐著一位頭戴毗盧冠、身披袈裟的僧人。他一手持錫杖,一手持蓮花,樣貌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只見他嘴唇翕動,卻不知在說些什麼。忽然對著一旁怒喝:「你這畜生,不好好修行,卻在一旁偷窺天機,妄動凡心。」
我嚇了一跳,向一旁的偏殿望去。只見一個樣貌俊秀的年輕男子走過來,跪倒在面前,指著我哀求道:「願和這女子同下凡塵,共歷劫難。」
詫異莫名,這是哪裡?他們是誰?
那僧人嘆息一聲,說:「唉,這本也是你的劫數。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去吧。」
說話間,手一指跪在我身旁那俊秀青年,只見一道白光閃過,那青年已無影無蹤。
我唰地坐起身,冷汗涔涔而下。
四周黑沉沉地,沒有一絲火光。沒有宇文泰。沒有那陰森空曠的大殿,那僧人,那青年。什麼都沒有。
抬眼看向窗外,只有一輪冷月凍在天上。
不知為何,進了洛陽便捨不得離開。這城哪怕早已失了昔日的精神,只這一副落魄的空架子,已讓我神魂顛倒。
埋葬的是我同他最恩愛美滿的好時光。
而長安呢——我不免去想。
不,長安是另一個人的城。他是氣象恢弘,野心勃勃,他是征服和佔有。而不是洛陽這般頹靡又末路,看不到明日光景。
我還去集市上買菜呢。
割二斤豬肉,挑兩把綠葉子菜,心滿意足地提拎回去。滿手泥星油星,洗乾淨了手進廚房,在爐灶里生起火,要為他做一個尋常的主婦。
平凡人的家裡頭,沒有侍女沒有僕從。只有一個主婦,從廳堂到卧室再到廚房,都是她的天下,都要她悉心維持。
我坐在灶邊,望著爐灶里那紅艷艷的火光,痴痴想,平凡人家的夫妻每日都是這麼過的吧。
可我一生也沒碰過鍋碗瓢盆呢。不曾沾過陽春水的手,做出一桌糊爛怪異的飯菜,他卻吃得香甜滿足。如同山珍海味。
連賀樓齊都為難:「這……這怎麼吃啊?」
他笑,也不為難他:「你出去自己找別的吃去。」
賀樓齊如蒙大赦,唯恐他反悔一般,三步並作兩步地出門而去。
他卻從碗盞間抬頭,看著我笑起來:「這手藝也能嫁得了人,是你命好了。」
我嘟嘴不滿:「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呢。」
他滿足地笑:「會越來越好的。日子長著呢。」
如今他很喜歡說這句話,日子長著呢,什麼都可以不緩不急,慢慢來過。他是滿足的,已厭倦廝殺,厭倦爭鬥和權力,他尤其渴望成為一個最平庸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去逐漸嘗試這世間所有平庸的快樂。
這一桌糊爛的飯菜對他而言,就是那麼多他未曾體驗過的「平庸的快樂」中的一種。
我亦由他的快樂中體會到快樂。
一個女子,哪怕成了皇后,垂範天下,都不比一個平凡女子的快樂——只是一個妻子,每日想不同的菜式餵飽夫君和孩子,細心為他們添置四季的衣裳,聽他們誇讚或抱怨。詭艷凄涼的命運煎熬,同她是無關的。
我一笑。想起昔年宇文泰也想同我索要這種「平庸的快樂」。然而我沒有給過他。連一碗不那麼甜的綠豆百合湯都未曾為他煮過。
暗綠色的湯汁,小火慢煮而成,一粒粒飽滿細小的綠豆都開了花,煮散在湯汁里。又飄著幾片雪白軟爛的百合,吹涼了,存在裝滿冰塊的大盆里。他夏天時尤為喜愛,午後一定要吃一碗。
我同他成婚十多年,竟連這一點最普通的人夫該有的快樂也不曾給過他。
對面的男子突然不解地看著我:「你怎麼哭了?」
我大夢初醒一般,一摸臉頰,濕濕一片。
我竟失態了。
他以為我懊惱這一桌不像樣的飯菜,走過來揉一揉我的手,又將我攬到胸口上,說:「這有什麼好哭的。一頓飯菜而已。」
我逗留在洛陽不肯離去。日復一日地,為他做著一日三餐。連衣服都添置了幾身。
轉眼就冬天了。
他整日白白地守在我身邊,哪裡也不去,什麼也不做。日子荒蕪著,如庭院里久未拔除的野草。
荒草蔓生,覆滿了我的心。
如願的心中漸生不安。他一遍遍地安撫我,告訴我,這平凡的生活是他多年所想,為此他願意放棄一切。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邕兒。
從頭開始,從生他的那一刻開始往後,一點一滴都重現在夢中。
我想起了,在難產將要死去的時候,我是那麼盼望著再見一次宇文泰。在那時候,我清晰地辨認出自己的心,我愛他,真實而堅定。
我夢見邕兒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夢見宇文泰慈愛地抱著他,教他說「家家」。
他那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狹長鳳目晶亮閃光地看著我,問:「家家,你何時回來?」
他已六歲了!
我嚯地睜開眼睛。
窗外天光微亮。又是一天了。
我還伏在如願的胸前。抬眼看他,他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用一種蒼涼無奈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不是想念長安了?」他輕輕問。
我無言以對。這一刻進退兩難。
「你在夢裡喚著邕兒。」
我默默半晌,說:「我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死掉。」
他支起肘撐住頭,看著我:「我沒見過他吧。也不知長什麼樣。覺兒倒是長得像你。」
我一笑,腦中現出邕兒那沉穩的模樣:「邕兒長得像他父親,脾氣也像——」
一瞬間話便凝住,無法往下。
他父親,是我們都背叛了的那個人。
「莫離。」他撫著我的臉,輕聲細語,「不要再想這些了好不好?我們明日就離開洛陽南下去。我們在會稽置一份薄田,自給自足,有自己的生活,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掙扎了大半生才又得到了你,我不會再放開你的。」
我摸著他的粗糙厚實的手,心裡有了一絲溫暖。我們自己的孩子。
我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見我沉默著,他說:「不如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直都悶在這屋子裡,人都病了。看你一直也沒什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