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其他小說>亂世明音> 第八十一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第八十一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賀樓齊出門去雇了輛馬車來。我們穿戴好,便一同出門去了。


  寒冬的街市尤為冷清。想起如今長安的繁華興盛,洛陽卻變得如此蕭條,不禁為之傷感。


  「洛陽同從前不一樣了。」我輕輕掀開馬車的帘子,望著街道上那些懨懨走過的面露菜色的行人。天空里彤雲密布,大半的商鋪都緊閉著門,門口的錦旗褪色破爛,看樣子已是很久不更換了。


  如願的臉上也有些許感傷的情緒,說:「是不一樣了。從前要繁華許多。」


  賀樓齊在外面說:「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如願說:「不急,等下了雪再回也不遲。」


  忽然目之所及出現了一堆巨大的廢墟,一片焦黑,似是焚毀了許久。


  「那是……」我轉頭驚訝地看著他。


  他默默看了良久,低沉著聲音說:「是永寧寺。」


  啊,昔日他同我一起祈福的皇家寺院,竟已成了一片焦土。


  我們下了馬車,走了進去。


  昔日里蔥翠如蓋的參天樹木半邊焦黑,半邊枯萎。那些未及燒盡的色彩鮮艷的梁棟還半掩在坍塌的焦木之下。後面高高的土台被燒成了黑色,上面散亂坍塌著佛塔的遺骸。


  連佛都庇佑不了他自己的寺廟。誰又能庇佑得了我們。


  忽的腳下咯到了什麼。我抬腳低頭去看,卻是一支半焦的簽。


  記得那年,我們在這裡求過一支不祥的簽——


  我蹲下身去撿起來,只掃了一眼,便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在地。


  那半焦的竹片上模糊不清地顯現著兩排朱紅的字。


  此諸痴獼猴,為彼愚導師。悉墮於井中,救月而溺死。


  那老僧說過,這是水中撈月之偈。鏡花水月,終成泡影。


  那昔日里惡毒又躲不掉的詛咒,終於又回來了!


  我將那簽緊緊握在手中,轉過頭無助地看著如願。


  殘酷又陰險的命運,那水中撈月的獼猴,在這一堆佛寺的廢墟上,對著我們森然發笑。


  他是鏡中花,水中月。他是一伸手便消失的幻象,是籠罩我這一生的可看而不可觸摸的光。


  他也看到了那簽,此刻臉色陰沉,無言地看著我。這詛咒陰魂不散,潛伏在光陰里,靜悄悄從不曾走開。


  心驚膽寒。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一瞬化為晶瑩的水滴,滾落下去。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搓棉扯絮的。落在他的發上,肩上。


  一陣風吹過來,吹亂了他鬢角的頭髮,几絲碎發不安分地貼在臉頰上,在風中抖動著。


  他的聲音沙啞了:「你還記不記得你進洛陽那天,也是下著大雪。我去接你的時候,你在庭院里,拿著一把剪子剪燭芯。」


  我點點頭:「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兩行淚滑落下來。我隔著滾燙的眼淚看他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他是英俊的,神采英拔,芝蘭玉樹。昔日在秦州城外放馬疾馳,側帽風前,該是怎樣風流俊逸。他是我念了一生的男人啊。


  「回去吧。雪越來越大了。」他試圖打斷我那些不好的想法,拉起我的手往馬車那裡走。


  深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突然聽到外面有沉實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彷彿有什麼天大的秘密即將被昭示大白。


  他在外面敲了兩下門:「你睡了么?」


  我猶豫了一下,起身去開了門。


  外面雪霽雲散,一輪明月高懸,將滿庭院的白雪映照得燦燦生輝。


  他披著一件紫貂毛邊的黑色斗篷,高高大大地站在月光下,朗朗清華,英氣逼人。


  我有些慌亂,左右躲避著他的目光:「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他笑得勉強:「你不是也沒睡么?在想什麼?」


  我的心不住地顫抖。他都看出來了。我的猶豫,我的搖擺,都一清二楚地落在他眼裡,無所遁形。


  我的嘴唇顫抖著,說:「公子,我該回長安去。我們除了回憶,已什麼都沒有了——」


  話未說盡,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腕,用力將我拉到庭院里,手一指滿庭院的積雪,問:「你看這雪,同那年你初次進洛陽的時候有什麼不同嗎?」


  他的力氣太大,我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在地。卻被他穩穩抓住,穩穩貼在胸口。


  我喘著氣,愣愣看著那一地的銀光。


  「你再看看我,這愛你的心,同那時候有任何不同嗎?!」他狠狠抓住我的臂膀,強令我去看他。


  「什麼都沒有變,為什麼你卻變了!」


  被他狠狠一把揉進懷中,幾乎斷了氣。


  無言以對。無法對他有任何交代。只空洞地看著那一地白雪,連淚都不及流下。


  他哽咽了,口鼻埋在我的頸間:「我不讓你走!我再也不放開你!」


  我獃獃地看著眼前漫天飛舞的雪花,輕聲問:「公子在建康的時候、回到長安的時候,為什麼要放開我……」


  我好怨他,好恨他。難道他不知道女子悲哀的軟弱?

  他用力地抓緊我的肩膀:「你愛上了宇文泰!你愛上了他!!莫離,你愛上了別人!」他不甘心,自己的女人,恩愛過,纏綿過,肌膚相親,骨血相融,怎能又愛上他人?

  可我愛上宇文泰。我何止於愛上他,我還同他有兩個孩子,同他有十多年相伴左右的生活。歲月是如此誠實的朋友,他將給予我最多的人,最深地印在我心裡。


  我的心中緩緩流過一種無能為力、又銷魂蝕骨的絕望。一把尖刀細細劃過,剖開了,又血淋淋扒開,讓裡面深藏已久、急於迴避的秘密大白於天下。


  我望著他苦痛的臉,那讓我如此著迷的臉:「公子,莫離沒有愛上別人。可我早已不是莫離了。我是他的明音了。」


  他咬牙切齒,聲音嘶啞,彷彿體內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聲嘶力竭地怒吼:「他是拆散我們的人!是他拆散了我們!不管你是誰,你怎麼可以愛上他!!」


  我默默想,是啊,宇文泰用手中的權力生生拆散了我們,他給過我那麼多的痛苦和絕望。可是到了最後,他願意用整個天下來換我。


  情深若此,天地同悲。


  我抬起臉,撫著如願布滿細紋的臉。天可憐見,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他。然而過去的,找不回來了。


  「公子,我同他有兩個孩子了,改變不了了。」


  他的表情一苦,無限絕望。呵,世間有那麼多種關係都可以輕易離間拆散,惟獨這一種,無能為力。那兩個孩子,聯接起我和他的血脈,絲絲縷縷,牽牽扯扯,牢不可破。


  「我若那時肯扔掉一切帶你走該多好。」


  我低頭凄涼一笑。若是那樣該多好。可我們的人生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鬆開我,伸手輕輕撣去我肩上的雪花,望著我涼涼地一笑,聲音已恢復了平靜:「我同你一起回長安去。」


  「公子擅離軍中,也許會被處罰。」我擔心。


  他凄涼一笑:「罰便罰吧。到了如今,我還有什麼不能失去的。總比不至於喪命——這麼多年我也累了。」


  我們小心尋找著西去的機會。到了十二月,忽然傳來鄴城的消息,高澄被賊寇所殺,高歡的次子高洋迅速率兵剿滅了賊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繼承了高澄的地位,控制了整個鄴城的局勢。


  政局動蕩之中,我們趁亂進入了長安的控制範圍。


  獨孤公子護送著我到了潼關下。我們約定在這裡分別。我要去找潼關的守軍將領送我去長安,他將直接回河陽去,上書給皇帝請罪。


  在離潼關十幾里的郊外,我們在一起度過了最後一夜。這一夜無言,亦無眠。


  還能說什麼呢?這一生,總歸是這樣陰差陽錯地失去了他。


  直到天邊現出紅光,他站起來,細細撫著我的臉,啞著聲音說:「我永忘不了你的。永忘不了。」


  我的眼又熱了。一生夢得最多就是他,明明百轉千回地已經近在咫尺,卻還是不能夠了。


  正要說什麼,他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不要忘了我。」


  他遠遠目送著我走到那城樓下。我回頭去看他,他在冷風中,靜默成了一尊黃沙中永恆的雕像。


  他站在那裡,目送著我一步步遠去,走出他的生命。這波瀾壯闊又遙遙無涯的世界,終究與我們都無關係。我們連目之所及之處能看到的這個人,都守不到永遠。


  耳邊忽然響起了自己的歌聲。那日在春熙樓上,年幼的、憂傷而明媚的我推開格窗,對著那一輪月亮清唱: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彼時我可懂愛情的百轉千回、欲罷還休嗎?我只以為愛情便是終身和一人廝守,生生世世,堅若磐石。


  可愛情是那麼軟弱。


  他呢?那鬢角隱現銀絲的他,歲月的流逝如裂帛般無情無義,將命運曾慷慨給予他的一一討還。


  他不再是那日抱著我走過旖旎迴廊,意氣風發,壯志滿懷的青年了。


  風吹雨打呀。


  我一閉眼,加快了前行的腳步。


  我怎麼會想到,那就是我這一生,看他的最後一眼了。


  這就是一生了。


  晨曦的紅光中,我站在潼關那巍峨的城樓之下。我從未感到如此孤單。前無去路,后無歸途。


  偶然瞥見那城樓腳下,寒風中顫抖著一支不知名的小野花。瑟瑟的,大概是誤了開放、又誤了凋謝。


  蒙塵又殘廢,孤單又蕭條。


  我走過去,憐惜地將它摘下,輕輕插入鬢間。就讓這誤了時辰的野花,送一送我們那誤了時辰的愛情。


  守門的士兵攔住我,傲慢地問:「什麼人敢往這裡闖?!這裡可是潼關守軍駐地!」


  我昂了昂頭,清晰地說:「我是當朝宇文太師的夫人鄒氏。我要見你們守將。」


  宇文泰,我到潼關了,帶我回家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