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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修葺一新的雲陽宮宮室相連,巍峨壯麗。


  昔年這裡叫做甘泉宮。是西漢王室的行宮。


  漢書里說,昔年漢武帝的寵妃鉤弋夫人在此隨侍武帝時犯了過錯,被武帝斥責,後來便憂死於雲陽宮,就地下葬。


  後來很多人說,彼時武帝已有立幼子弗陵為太子的想法,卻擔心子弱母壯,國家會走上呂后亂政的老路,於是借故殺了鉤弋夫人,以絕後患。


  之後子貴母死在本朝成為慣例,後宮產子將為儲兒,其母皆賜死。因此後宮妃嬪人人自危,懷了身孕也想方設法弄掉。導致皇嗣凋零。直到宣武帝時才廢除了這個殘忍的制度,生下太子的胡氏因此活了下來。之後她毒殺了自己的兒子孝明帝,爾朱榮借故進入洛陽,亂世真正開始了。


  細論起來,原來都是從眼前這巍峨氣派的宮殿開始的。


  如今這裡是宇文泰的宮殿。聽說是他回長安后不久,便搬到了雲陽宮常住。


  聞訊匆匆迎了出來的莫那婁管家見到我一臉掩飾不住的訝異:「夫人!你怎麼……」


  我沖他笑笑:「太師可在宮中?」


  「在。」他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知是在驚慌什麼,說:「夫人隨我進來。」


  我抬步跟著他,走了進去。


  一路的亭台樓閣雖都修葺一新,卻也未見多麼奢靡華麗。還是他一貫的性子。走到正殿前面,掛了一塊長匾,寫著「文正殿」三個大字。


  我只往裡看了一眼,心已經跳得要炸開了。


  他正襟危坐在那大案之後,奮筆疾書著什麼,心無旁騖,一絲不苟。


  莫那婁管家站在外面說:「太師,夫人回來了。」


  他手中的筆一頓,從那案上緩緩抬起頭來。


  我同他四目相接。竟是渾身一寒。


  他的眼中沒有光彩。看著我,像看著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亦沒有起身離座。看了我半天,淡淡地說:「你回來了。」


  我此時多想他能到我身邊來緊緊抱住我,聽我告訴他這幾個月來我內心的掙扎,和對他的思念。


  然而他又埋頭於手中的奏摺,不再有其他的反應。


  莫那婁管家看向我的表情小心翼翼,悄悄說:「太師這陣子煩心事多。夫人進去說話吧。」


  我跨進那空曠又有些幽暗的大殿。莫那婁輕輕地從外面將門關上了。


  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大殿里頓時暗了下來。


  他立刻抬起頭,不滿地大聲說:「關門做什麼?——」


  見到除了我,已沒有旁人。這才擱下了筆。


  往椅背上一靠,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沉默了良久。


  「宇文泰……」我輕輕開口。


  他露出嘲諷的笑容,打斷我:「他人呢?」


  我心裡一揪。他果然信了那些謠言。——


  算是謠言嗎?我畢竟差一點真的同如願南下了。


  「他已回河陽去了。」我低下頭輕聲說。


  宇文泰冷笑一聲:「這算什麼?你們還回來做什麼?何不趁此雙宿雙飛而去,也了了你多年的願望。——你不是一直念著他么?他也無一刻將你忘懷吧。竟是我成了棒打鴛鴦的罪人,耽誤了你們。」


  他冰冷地嘲諷著我,一字一句刺在我心上。


  我無力地辯解:「是高歡散布的謠言。他將如願的母親從山東接到晉陽要我照顧,又將如願誑到了晉陽……」


  「那你為什麼同他去了洛陽?!」他一口打斷我,直戳要害。


  我陡然停住。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我同他去洛陽,是因為,我打算,和他南奔。


  我無從辯解。我動搖過,軟弱地,不忠地動搖過。


  他望著我,陰冷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充斥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鑽進每一個毛孔,冷得讓我發顫。他笑得無法停下,直笑到全身都在那椅子上不停地抖動。


  「你何必還要回來?何必還讓我再見著你!」他正色看我,目露寒光。那如凶狼潛伏在暗處的眼神又回來了!

  我答不出來。他恨我了,已不願再見我。


  他站起身,走下那高高的台階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冷冷又問一遍:「你為什麼同他去了洛陽?」


  我看著他冰冷刺骨的眼神,那眼中沒有昔日里的溫柔,他像看一個恨之入骨的敵人,是同那一天一樣的眼神。


  怎樣答他?


  我遇著昔日傾心相愛的情人,軟弱地想要和他重溫舊夢,以補償這失散十多年的思念,和當初被迫離散的不甘。


  「不回答嗎?」他一笑,鬆開我,轉過身去,聲音變得蒼涼:「明音,在你的心裡,一萬個宇文泰也比不上一個獨孤信是嗎?到底是他刻在你身上的痕迹太深了。」


  我流下淚來。


  宇文泰在我身上刻下的痕迹何嘗不是深入骨血。每每觸及,都是切膚之痛。


  他為何不問,我為什麼要從洛陽回來?

  「宇文泰……」我心緒激蕩,想要衝過去緊緊抱住他,他窄瘦的腰,他寬闊的胸膛,他已不再年輕的肌膚,已經開始花白的頭髮。我想要用盡全身氣力去抱住他。


  他卻大喝一聲:「你如今回來,要以怎樣的面目去見孩子們?!!」


  我怔住,淚卻嘩嘩流下。他不願我回來。他寧願我死在外面,也好過這樣苟且著回來,讓他顏面盡失。


  為什麼這樣的結局?


  門吱呀一聲開了。裊娜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子,面容如海棠般嬌麗明凈。她穿著妃色的大袖衫,長長的輕紗帔子掛在臂間,手裡端著一隻朱漆木托盤,托盤裡放著一隻瑩潤的蓮瓣玉碗,碗里盛著暗紅色的紅棗蓮子羹。


  她仿似看不見我一般,輕盈地從我身邊走過,走到宇文泰面前,嬌滴滴說:「太師,冼兒親手做的紅棗羹呢。」


  鼻子間飄過一絲甜潤的香氣。


  宇文泰面無表情,淡淡說:「先放著吧。過來見過夫人。」


  那年輕明艷的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是之前被高澄抓走的鄒夫人嗎?」


  宇文泰點點頭。


  她於是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大案上,邁著綿軟輕靈的步伐走到我跟前,盈盈蹲身:「冼兒見過夫人。夫人平安回來,真是天大的喜事。」


  眼角稍稍一抬,露出不屑和挑釁的神色。


  十五六模樣,青春逼人,如盛夏陽光一般明媚灼人。她是誰?


  我望向宇文泰。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對那女子說:「你先出去吧,我還有話要同夫人說。」


  那女子溫順地行了個禮,低著頭出去了。


  大殿里重新變得陰暗又空曠。


  我低頭一笑,只覺得一股苦澀的味道自心底泛濫開來,浸泡得全身都是。


  原來是琴尚在御,新聲代故。


  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徐氏說的話:「天下男子莫不喜歡年輕美麗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愛弛么?到那時,你還有什麼可以支撐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果然是不應該回來的。」我垂目看著木頭鋪就的地板。


  卻惹惱了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用力一拽,跌入他懷中。


  又狠狠掐住,問:「你覺得我負了你?你也會覺得被人辜負嗎?!那你為什麼要負我?為什麼要一而再地負我?!」


  我看著他因為暴怒而通紅的臉。他要報復我,我卻無力還擊,生生承受下來,只覺得痛斷肝腸。


  我寧願他打罵我。


  「我沒有負你。我辜負的人是他,從來都是他。」我流著淚輕輕說。


  他眼中的火熄滅了。精疲力盡般,頹然地鬆開我,退後兩步,整個身體都陷入了光線照不到的大殿的暗處。


  他低下頭喃喃低語:「我願用整個天下來換你。我想著,不管高歡提什麼條件,要三荊之地,要河南,甚至要長安,我都給他。我這些年苦心經營的這些全都給他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惜被萬世唾罵,只想換你平安。晉陽一生變故,我立刻派人潛進去救你,可那些人卻回來告訴我,你同獨孤信趁亂南下了。」


  我的手臂上,被他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可是心裡的疼痛比手臂上的疼痛要劇烈千萬倍。


  他那樣頹喪地躲進陰影里,如同蟄伏在暗處舔舐傷口的夜獸。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明音,你要什麼我都給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他抬起頭看著我,目光無限傷痛。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他面前流著淚,像一個做錯了事情,卻不知如何說對不起的孩子。


  他通紅著眼睛,聲音愈發凄苦:「我聽說你們南下了,我想,也許不是我的終究還是會失去。當年是我拆散了你們,你們要是真的情深若斯,我就該放你們去。——我都放你們去了,你為何還要回來?」


  「我……」


  他抬手打斷我,重新挺直了腰背,從懷中掏出一片白色的布帛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如五雷轟頂。


  鄒氏明音,大統三年嫁於武川宇文泰為妻。三生結緣,今日始盡。既已緣盡,放歸本家。從此各自嫁娶,兩生歡喜。


  各自嫁娶,兩生歡喜。


  他不要我了。


  「你要遣歸我?你不要我了?」我愣愣地看著那帛書,白紙黑字,滿是絕情。


  他是何時寫了這個,存在身上?只等一個合適的機會給我?


  「你既來了,這個就拿去吧。」他輕輕說,苦笑著,目光從那帛書上移到我臉上,「拿著這個去找他吧。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


  我揚起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沒有動,生生承受了這一巴掌。


  撇了頭在一邊,不說話,亦不看我。


  我又給了他一個耳光。


  手卻火辣辣的疼,如同打在石像上。他卻巋然不動,依舊站在那裡,看上去是那麼軟弱,無力。


  我仰起臉,看著殿頂上冰冷的橫樑。淚水涼涼地滑落,一發不可收拾。


  一般的愛戀都不得善終。那些妄想掙扎於命運洪波的女子皆無善終。我終於還是要孤單地,過完這茫茫的一生。


  這一生惟獨辜負了他。連番地遺棄,讓他受盡苦楚。他若不知道還好,若他知道了,又可以怎麼辦?

  惟有收拾自己。


  我閉上眼,滿目的黑。


  手中狠狠一扯,那潔白的布帛刺啦一聲,裂成兩片。


  拋在他面前。也已無話可說。當年他強娶時,軟弱跪在他面前哀求;難道如今被他遣歸,還要再軟弱一次嗎?


  當年究竟手中有如願的命運,有鄒氏的命運。如今兩手空空,亦心無所懼了。


  我擦乾眼淚,要在他面前做一個心腸枯冷的女子。


  各自嫁娶,兩生歡喜。


  好。


  我轉身往外走去。


  剛走到大殿門口,門嘩地一聲被用力推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卷著大片的雪花。


  下雪了。


  覺兒和邕兒跌跌撞撞闖了進來。


  覺兒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緊緊抱住我的腿。邕兒跑到宇文泰面前,抱著他放聲大哭。


  「阿父!你別讓家家走!我要家家!」邕兒大聲哭著,傷心欲絕。


  覺兒抱著我,使勁晃著我哀求:「家家你就跟阿父認個錯吧!別離開我們!!」


  我被他抱著,動彈不得。十歲的孩子,力氣已經大得驚人。


  我認錯?我錯了嗎?若我此時錯了,那多年前,又是誰錯了?


  我不該愛他,我不該愛他!!


  我低頭看著跪在我膝下哀求的覺兒,只覺得一片心被凌遲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我蹲下來抱住他,他是那樣軟,那樣幼小。他離成年還有很遠很遠,卻要失去母親了。


  「家家,你要去哪裡?」覺兒哭著問,柔軟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裙子不肯放手,好像一鬆開我就會立刻消失一樣。


  被丈夫遣歸的婦人都該回娘家去,由父兄擇人再嫁。可我哪還能回去,山遙路遠,日久年深,哪裡還有我的歸途。


  我離了他,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我細細吻著自己的兒子,柔著聲音對他說:「你要好好照顧阿奴。」


  站起身,狠心將他拉開,邁步要走出去。


  邕兒又哭著追上來,想要抓住我,卻一下撲空,摔倒在地上,一手卻緊緊攥住了我的裙角。


  「家家!」他滿臉淚水,嚎啕不止。


  我抱起他,緊緊抱在懷中。這個幾乎要了我的命的孩子,直讓我心如刀絞般疼痛。


  「明音。」宇文泰從那片陰影中走出來,臉上那些軟弱空洞的表情一掃而光。他的目光重新恢復了精明和強勢,聲音低沉:「你去聆音苑住吧。沒有我的同意,哪裡都不許去。」


  我憤怒。何以如此陰晴不定,出爾反爾:「你已經不要我了!」


  他的嘴角泛起殘忍的笑,手中拎著那兩片殘破的白帛:「不,明音,我不會輕易讓你離開。我哪裡都不會讓你去!你只能呆在聆音苑裡,直到老死的那一天!」他回身,就著大案旁的燭火,將它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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