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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大統十七年(公元551年)-春

  在聆音苑的日子是荒廢的,空白的。這是我的不幸,但亦是大幸。從此身陷囹圄,心如止水,無限蒼涼。


  醒了睡了,都不知道。身邊相伴的,只有一個眉生。


  關著門在屋裡,看不見雪融,只覺得天氣漸暖。睜開眼,原來已經大統十七年了。


  不是一個冬天,是又一個冬天過去了。


  外面的世界已與我毫無干係,也無心無了解。只在幾個僕從小聲的議論中零星知道,去歲五月,高澄的阿奴高洋廢了元善見,在鄴城自立為帝,國號為齊,改元天保。


  然而同我又有什麼關係?

  窗外明月高懸,想起昔日的那些和月亮有關的故事,只有一片傷心憶不得。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打開妝奩,一顆千絲菩提子,一枚金奔馬。我一生的兩個男人,如今都不在我身邊。


  只覺相思如扣,杜鵑啼血。


  銅鏡中的那張臉迅速老去了。一雙眼空洞又冰冷,像無底的深潭。


  君仍是清路塵,妾已成濁水泥。


  絕望是無窮無盡,無晨無昏。


  忽然聽到外面遠遠傳來喪鐘的聲音。一聲一扣,悠遠綿長。響在耳邊,又飄過去了。都和我無關。


  是宮裡傳來的鐘聲。至尊崩了。


  總算解脫了吧,大半生在宇文泰的掌控中,做著心不甘情不願的皇帝。


  過了兩日,來了一隊禁軍,一個黃門手持詔書。


  皇太子元欽嗣位,宇文泰以冢宰總百揆,我亦隨他被加授太師安定公夫人。


  隨後,那日在文正殿里見到的年輕女子冼兒按照禮節前來拜見,向我祝賀。


  她年輕而妖嬈,有著月亮般嫵媚的臉龐,眉眼中都是青春帶給她的無邊的自信和喜悅。


  小腹隆著,看樣子已經有六個來月的身孕了。


  這是姬夫人叱奴氏。原是李弼府中的舞姬。


  聽眉生說,有一日李弼宴請宇文泰,宇文泰酩酊大醉,夜宿李弼府上。第二日早晨便帶了這女子同乘一輛馬車回雲陽宮了。


  「那陣子,太師很不開心,大概李弼宴請他,本就有這樣的目的。」眉生這樣說。


  他有新人在懷,而我只有蕭索寂寥的庭院相伴。回首庭院如舊,風景依然,只我萬念已灰。


  叱奴氏走後不久,忽聽到外面有歡脫的腳步聲,眉生歡喜地說:「是覺公子和邕公子來了呀。」


  覺兒的聲音年輕而明亮:「家家在休息嗎?」


  眉生領著他們往裡走,那聲音越來越近:「剛才睡了午覺起來了一會兒呢。」


  吱呀推開門。外面的春光闖進來,我眯了眯眼。


  兩個孩子跑進來,一頭鑽進我懷裡。邕兒又長高了,卻依舊奶聲奶氣:「家家,我好想你。」


  我一手抱著他,一手撫著覺兒的臉。那鼻樑逐漸挺直,越發像宇文泰了。大概因為剛才跑得急,此時鼻尖上微微冒著汗。


  「你們怎麼來了?還跑得這樣急。」


  覺兒自我懷中抬起頭,眨著晶亮的眼睛說:「至尊嗣位,封了孩兒為略陽郡公了。阿父說,讓我自己來告訴家家一聲,也帶著阿奴來看看家家。」


  我微笑:「覺兒如今也有爵位了。長大了呢。」


  他撇了撇嘴:「這爵位還不是靠了阿父的蔭庇?我要靠自己做一番成就。」


  「好志氣呀。」我摸摸他的頭,心裡卻在說,不要做什麼成就,只要有一個普通人的快樂就足夠了。


  有大成就的人,往往不會快樂。


  他們拉著我走到庭院里,覺兒指著那兩株銀杏問:「這樹不如從前茂盛了呢。」


  從前鬱鬱蔥蔥,亭亭如蓋。如今枝葉寥落,冷冷清清。


  我看著那樹冠愣愣地出神。這庭院滿目蕭索,那些樹木,假山,池塘,什麼都沒變,卻沒有一樣還保有從前的氣息。


  這聆音苑到底成了一個深深的枯井了。


  「家家,你什麼時候回來雲陽宮和我們同住?我想每天都見到家家呢。」邕兒軟綿綿地貼在我身上問。


  我摸摸他的頭,笑著說:「家家更喜歡住在這裡。雲陽宮裡不是有姬夫人照顧你們嗎?」


  邕兒還未說話,覺兒皺著眉頭說:「我不喜歡她!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還老是在莫那婁那裡打聽家家你的事情。」


  「打聽我?」我心裡一凜。也是個不安分的女子呢。


  覺兒不滿地翻了一個白眼:「我都聽到好幾次了。莫那婁都跟她說了太師不讓談論家家的事,她還要纏著問。」


  「是呢。」邕兒搶著說,「還為此被阿父申斥過呢。」


  覺兒抬起臉溫柔又小心地看著我,輕輕問:「家家同阿父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阿父不許任何人提起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笑了一下:「是我讓他傷心了。」


  他乖覺地不再追問下去。也許自小就能察覺偶爾縈繞在家裡的那團不安的陰雲是什麼。自小就明白,那個讓父親忌憚、讓母親避諱的人是誰。


  轉眼又是一年。


  這是新帝嗣位第二年初夏,某個炎熱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看門的僕從忽然進來說,叱奴夫人來了。


  我還在暗暗奇怪,她怎麼會來這裡。她已經未等僕從去請,就自己走了進來。


  穿著黃藍的間色裙,頭上珠翠環繞,光彩奪目。


  宇文泰用度簡樸,對自己的女人卻是從來都不吝嗇的。


  只見她手中抱著一個小嬰孩。我在心裡算了算日子,也不過才一歲不到。也不知特意抱到我跟前想要做什麼。


  只見她擺動著柔軟的腰肢,走到我跟前,輕輕行了個禮,說:「夫人見諒,妾手中有小公子,不方便行全禮。」


  我點點頭,連周旋都不欲花力氣,問:「姬夫人來我這裡有事么?」


  她嫣然一笑,說:「直兒自出世到現在還沒有見過自己的阿母。近日想著,直兒都快滿周歲了,怎麼也要來拜見一下阿母的。」


  「叫宇文直嗎?」我看向那孩子,暗暗想,沒有覺兒和邕兒小時候好看呢。


  她掩口一笑,遮不住的得意:「是,是太師親自取的名呢。太師說,正直為正,正曲為直,就取名為直了。」


  眉生將茶盞都端到庭院里,又擺上果脯蜜餞。我們便在庭院池塘邊的小涼亭里坐了下來。


  叱奴氏將手中的孩子交給身後的侍女,這才前後左右打量著這庭院,說:「這便是當年太師特意為夫人建的聆音苑嗎?那隔壁就是昔日的丞相府了。」


  聽說宇文泰已經辭去了丞相和大行台之職,只任都督中外諸軍事。隔壁的丞相府本該賜給新任的丞相為官邸。不過是因為和聆音苑相鄰,皇帝便另賜了府院給新任丞相,隔壁便一直空著了。


  後院里,那扇連通著丞相府和聆音苑的拱門已經許久未曾開過了。前幾天眉生還在說,上面的鎖都生了銹,要找工匠來切斷了重換一把。


  哪裡還有必要呢?反正這扇門再也不會打開了。


  我低頭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她卻兀自說下去:「妾還在閨中時就聽說過太師對夫人用情至深,只是不曾想到……」她抬起眼角偷偷打量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不曾想到,聆音苑也不過如此。」


  我明白了。她是來挑釁的。旋即沒有了同她說下去的興趣。


  「用情至深,不過是時人以訛傳訛傳出來的。——姬夫人要是沒有其他事,我想去午睡了。」我站起身,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


  剛踏下涼亭的台階,她在身後說:「鄒夫人。」


  我回過頭。


  她的臉不知何時藏進了涼亭的陰影中,看不清神色,聲音卻冷冷的,完全沒有方才的甜膩婉轉:「你既已失寵於太師,何必要霸佔著夫人的地位不放手?何不於太師面前自請下堂而去,卻要擋著我的路?」她抬頭看一看這有些荒蕪的園子,冷笑一聲:「反正以你今日光景,同下堂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正妻失寵,如今她又誕下男孩,站穩了腳下的位置,便急不可耐地謀求進取了。


  我冷笑一聲:「宇文泰若是肯,我也沒什麼不願意的。」說完抬步就走。我已三十多歲,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繁華和冷清都嘗過了,難道還要再回頭同這些年輕女子玩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的遊戲嗎?

  「阿鄒!」她被激怒了,大聲喝我:「你以為太師心裡還有你嗎?他早就對你棄之如敝履,平日里連提都不願提你了!你以為你的兒子還能當上嗣子嗎?!」


  我一聽這話,亦被激怒了。她存了這樣的心思,便威脅到了同樣住在雲陽宮的覺兒和邕兒的安全。自古以來這樣的慘劇實在是太多了,這些被權力和慾望熏昏了頭腦的婦人為了想要的東西什麼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走到她面前,用我自以為最陰沉的表情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從沒希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成為嗣子。但是若他們兩個有任何意外,我會不惜一切殺了你!」


  我的指甲死死地掐進手心裡,牙咬得太緊,以至於兩腮都在微微發痛。


  她明顯有些發怵,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小步,但還是蠻橫說:「你如今這般落魄,只怕太師連連雲陽宮的大門都不會讓你進,你還想殺我?你失寵於太師,娘家在建康又被侯景殺光了,你還有什麼……」


  「你說什麼?」我打斷她。在建康被侯景殺光了?


  總算抓住我的痛腳,她得意地一笑,揚了揚下巴,說:「怎麼?你不知道?大統十五年侯景就攻下了建康。蕭衍被囚困餓死在建康。侯景因之前求婚於王謝兩家被拒,懷恨在心,在建康大肆燒殺高門。那些留在建康的高門大族幾乎被殺絕了。你以為平樂君還有什麼榮耀可言嗎?」


  我一陣發懵,幾乎暈倒在地。


  鄒氏也被殺絕了?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打擊著我,幾乎要將我摧毀。這是大統十五年發生的事,我竟從沒聽任何人提起過。


  我渾身冰涼,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她掩袖而笑,圍著我轉了半圈,說:「如今阿鄒成了破落戶了。哪裡還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師呢?知道自己的處境,就趕快去自請下堂吧。冼兒為你置一個小庄,供你養老可好?」


  說完掩口咯咯笑著,毫不掩飾的春風得意。


  時移世易啊。如今龍困淺灘,虎落平陽。我遭如此羞辱,竟無半分還手之力。


  不設防一個更加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誰說她進不了雲陽宮的大門?」


  我詫異。宇文泰怎麼來了?


  我望向他。


  他從沒有來過這裡,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命里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男人。只是一場夢,一個幻覺。


  他的漂亮的鬍鬚亦開始花白了。眼角堆著深深的皺紋。束髮插著烏木橫笈,穿著玄色綉金的上領袍,金玉腰帶的青玉帶鉤上掛著一柄佩劍。


  步履沉實,也有幾分滄桑。


  他走過來,並未看我,卻站在我身前,看著對面的叱奴氏。


  對面那鮮妍動人的臉霎時變得慘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宇文泰黑沉著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眯著眼睛仔細看著。半晌,說:「誰給你這樣的膽子,以一個姬妾的身份來這裡耀武揚威?」


  叱奴氏嚇得退後兩步,抖著聲音說:「太師恕罪!冼兒……冼兒是得知夫人家中的不幸,心急如焚,特意趕來告知夫人的!」


  宇文泰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惱怒。——


  他早已知道,卻一直隱瞞著不讓我知道建康家中的噩耗!

  真的惱了,說:「心急如焚?愛姬既奉寡人英明神武,又為何膽大包天敢在寡人面前信口雌黃?!」


  叱奴氏噗通一聲跪下,不敢再辯解,只磕頭哭道:「太師恕罪!冼兒再也不敢了!」


  宇文泰不理她,皺著眉將頭偏向一旁,神情諱莫如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宇文泰不說話,她抬頭看了看我們,幾步膝行到我面前,扯著我的裙子哭道:「夫人饒恕我吧!冼兒再也不敢了!」


  我扭過臉去不看她。


  宇文泰冰冷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說:「姬夫人叱奴氏突發惡疾暴斃。宇文直交給妾達步干氏撫養。」


  她是李弼府上送的姬妾,若是賜死有傷李弼顏面,也會讓他惶恐不安。


  因惡疾暴斃是一種體面的說法。然而對她卻毫無意義——她終究是活不成。


  叱奴氏癱軟在地上。


  花一樣的臉龐枯萎了。轉瞬即逝。


  兩個侍衛將已經半昏厥的叱奴氏帶了出去。宇文泰這才回過頭來看我。他目光清冷,專註地看了很久,不發一言,最後轉身離去。


  「宇文泰!」我在身後喚他。


  他停下腳步,並沒有回頭。


  「建康……我家中情形如何?」他一定知道,他一定是知道卻瞞著我。


  他微微側過臉來,輕聲說:「你阿父幾年前調任江陵為太守,躲過一劫。你祖父大統十二年就病故了,倒也沒有經受此番苦楚。在建康的兩個兄弟和庶母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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